因為劉備頒布的賞格敕令并不是直接求醫生給他個人治病,而是“獻藥方刊印賞官”,所以那些往漢中紛至沓來的名醫,也不會直接找劉備,而是先要到李素這兒把把關,確認一下他們的專業方向是否對口。
不對口的就交給具體的人事官員,錄下醫方;不足兩百條的給比錢買斷,超過的給官位爵位。
專業對口的,才輪到給劉備看病。
這也是穩定人心的需要。李素看過《宋史》,知道高梁河車神設法求治大腿箭傷后遺癥時,明面上也是為了“天下醫術交流”,以免落下勞民傷財的惡名,或者讓外人胡亂猜測“君主傷重”。有現成作業可以抄,還不是輕輕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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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心中最希望請到的外傷外科名醫,當然是華佗了。
可惜當時益州沒人知道華佗在哪,按說華佗是豫州譙郡人,跟曹操是老鄉。不過豫州這兩年因為袁術的亂政擴張,戰亂比較多,陳王劉寵也被袁術殺了,好多豫州百姓應該是往徐州方向流竄了。
尤其是徐州南部原先比較和平,而且交通方便,只要順著淮河順流而下就能到,是豫州避戰流民的主要流亡方向,而徐州北部因為也被青州黃巾軍波及,外地平民很少刻意往那兒去。而整個徐州百姓的外流,歷史上要到曹操開始屠城時才顯著起來,現在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總之,現在的華佗應該是在豫州和徐州交界的地方來回躲避戰亂左右橫跳吧,半個月之內肯定是找不到的。
第一個進入李素法眼、值得深入交流的,也就輪到南陽張機了。
張機是十月初抵達的漢中,是由劉備軍在上庸的守軍,專門派船派兵護送,沿著漢水溯流而來。因為路程只之上庸的六百多里漢水河谷,到了險灘還有官府派人拉纖或者換船,才那么迅速。
李素知道張機之名,尤其是他對傳染病的研究,對于漢末這個瘟疫大流行的時代很有價值。不過外傷并非張機所長,給劉備療傷就不需要他了。而張機的《傷寒雜病論》現在也沒寫出來呢,還處在素材整理期,一時也沒有太多專著可供直接刊印,只能是先零碎獻一些藥方。
另外,李素對于張機來投,還有一點顧慮,所以一見面就非常和藹禮賢下士地跟他確認:“聽說先生出自南陽大族、闔門數百口,還多有仕望?不知故偽零陵太守張羨,與先生可曾有親?”
張機:“略有遠親,然亂世天各一方,久不聯絡。右將軍可是擔心張羨曾與鎮南將軍交戰有仇,所以不放心我給漢中王療傷?醫者不會以恩怨影響治療,漢中王勤王救駕、匡扶漢室,伸大義于天下。我等自當盡力。
我此來也并非為官爵,只求學術能流傳天下,造福百姓而已。此傳世之功,青史留名,誰人不想。”
李素聽他說不想當官,看起來不似作偽,便頗有些好奇,有追問了幾個問題,才鬧明白大致是怎么回事。
“看來,說張仲景曾為長沙太守,估計也是唐宋以后的醫家為了增其美名而附會上去的了。這是為了提升醫生這個社會階層的整體低位,就跟后世讀書人為了‘三顧茅廬’的禮遇而刻意進一步夸張式拔高諸葛亮,造神運動的產物。”
因為漢末的正史官職表,確實沒有張機當長沙太守的記錄,只有張羨。估計是唐朝醫生穿鑿附會,看張羨和張機是同鄉、有點遠親、年代相近,幾百年傳下來醫生們都愿意相信,就越來越神話了。而事實上以南陽郡這樣的大郡,人口兩百多萬,姓張的又多如牛毛,可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了。
(注:最早說張機當過官的記錄,是宋朝人引用唐朝人的《名醫錄》。可信度肯定不如第一手資料的《傷寒雜病論.自序》,傷寒論雖然全文沒傳下來,但張機自己的自序是傳下來的,開篇就提到“建安紀年以來,猶未十稔。宗族二百余,死者三分之二,傷寒十居其七”,可見寫書時已經快建安十年,張羨早就已經被劉表滅了)
當然不管是不是造神夸張,諸葛亮和張機本身肯定都是了不起的人才,就好比把羅貫中那些造神代打的成分去了,諸葛亮的史實功績依然很牛。
想明白這些道理后,李素也吩咐派人給張機安排別館好生安頓、再配給略懂醫學術語的書記員幫他抄錄潤色、組織語言,協助他寫《傷寒雜病論》的草稿。如若不愿做官,就直接給關內侯俸祿——反正以張機這樣的知識儲備,拿出來的獨門藥方五百條肯定是有的,本來就處在這一檔的賞格上。
不過,看著李素拿出來的財物和許諾,張機還是有些不甘:“右將軍既不懷疑我因張羨只故懷怨,卻依然不讓我給漢中王診治,那就是不信我的醫術了?”
李素:“豈敢,只不過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即使是醫家,也各有所長。有長于外科傷損,有長于內科雜病。先生所獻藥方,多為內治,且罕有著述以刀鑿清創。專注于一道難道不好么?便是謀士文官,也有法家有儒家,讓內醫治外傷,便如讓儒生行亂世變法,所用非人矣。”
李素這番話態度還是很誠懇的,也讓張機第一次有了一種被尊重的感覺。
畢竟這是拿讀書人的儒家法家來比喻醫生的內科外科,多光榮啊。
張機精神一凜:“此論倒是聞所未聞,某行醫以來,潛心鉆研近二十年,還是第一次聽到達官顯貴、當世大儒以學問之道類比醫道,右將軍真乃普天之下禮賢下士的楷模。
既如此,我愿聽從右將軍安排,在此行醫著書,以籌知遇。聽右將軍之言,莫非也略聞醫術之常道、精于時疫之驅療?”
李素笑道:“這怎么可能,我不過是讀書略多,什么都看,隨軍征戰走的地方也廣,所以有些許經驗罷了。畢竟我也是從遼東打到南中,大漢各郡天候瘴氣,基本上也算是都見過了。
先生要是覺得閑來無事,稍微說幾句也無妨。我覺得瘟疫要治療,那是千難萬難,每種瘟疫都要對癥下藥,不可一概而論。但是預防的衛生手段,無非幾類。
作用于呼吸喉肺之瘟疫,靠嗽喘、飛沫、呼噓之氣傳染。遮掩口鼻、通風透氣可以抑制。
作用于腸胃肝脾之瘟疫,靠排泄、污染水源食物傳染。靠凈化水源、潑灑石灰、燒煮食物可以抑制。
還有南中、山越瘴癘之氣導致的瘟疫,其實是靠血液傳播。防止帶血的污物、衣著、包扎時交叉污染,還有就是撲滅吸血的蚊蟲虱蚤也可抑制……”
李素也是想隨便造福一下社會,既然跟張機聊到這個話題了,稍微說幾句后世地球人都懂的常識。
不過張機聽了之后,卻一下子往“五行生克、自然大道”上扯了,頓時覺得右將軍不愧是天下名士,學究天人,雖然一個藥方都不知道,但說出來的話都是高屋建瓴,總結性概括性非常強。
他行醫多年,雖然會治療的傳染病已經有好幾十種了,但還真沒這樣來分類過,更沒有“血液傳染病”、“糞口傳染病”、“呼吸/飛沫傳染病”的概念。
大讀書人就是不一樣啊,到底是先帝親口嘆服的“知天命”之人,這樣的大道都能總結出來。
不行,將來得寫到《傷寒雜病論》的總綱里去。
張機自言自語嘆道:“以瘟疫作用的臟器機理來區分瘟疫類別、提綱挈領分類防染……高,實在是高,此法窺破天道,可謂大道至簡矣。
肺經屬金,以遮口鼻通清氣預防,心經屬火,以驅邪蟲凈血污預防,肝脾……不對,肝木脾土腎水,右將軍,既然您如此深諳天道,可知‘凈飲食、煮水源’之法,防的是木行還是土行之疾?肝脾分屬兩經,按五行之天數可不能混淆吶。定然還有更加深微奧義的差別。”
李素聽了反而有些無語:我明明就是隨口說些惠及百姓的常識,怎么中醫一定要往五行上湊滿呢?現代傳染病也分不出這么多大類吧。
反正李素是不懂。
被纏得有些解釋不了了,李素只好鼓勵對方自己研究:“或許是土木相生,肝脾瘟疫難以區分,這個你自己研究吧。研究出來了說不定你能更加青史留名。
至于腎水一經的瘟疫……非要區分出來的話,應該是那些體液之間傳染的疾病吧。諸如毒淋之病,如若在蠻夷男女無人倫之部落,也是有可能形成瘟疫的吧。至于我們漢人,素有人倫,茍且較少,應該不至于擴大為瘟疫。你要單獨研究也隨你了。”
古代這方面確實不怎么值得研究,因為很多特別贓的病現在還沒傳入華夏呢。后世明清兩朝之所以秦樓楚館的名聲比唐宋差了那么多,主要還是美洲物種傳入的同時,把美洲梅也傳入了。在此之前都是些不致命的病,遠不如美洲梅兇險。
張機卻覺得如獲至寶:居然從右將軍這里得窺了瘟疫傳染分五行防治的最高天道,看來以后要長留漢中著書立說,多跟右將軍請教這些大道至簡的深微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