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雒陽城南,畢圭苑遺址,也就是正在施工中的新貢院里。
劉備舒坦而又好奇地看著噴泉池旁那些雕刻的羅馬柱,還不時用手撫摸一下池子里正在噴水的青銅獅子頭柱。旁邊有胡姬搓背揉肩,他也懶得搭理。
池中是一根青銅柱,里面是水管,柱子頂部四方都有一張獅子臉,從獅嘴里噴出熱水來。
噴泉水法李素早就做過了,靈帝時期也有,所以不稀奇。只是靈帝時候匠人不會去雕刻獅子,獅子自古為華夏所無。
大漢第一次向西域國家官方引入獅子,還是一百年前,安息商人在漢章帝時期販賣過。
當然李素他老婆在《后漢書》里寫的是“進貢”,但實際上誰都知道自古以來的外國商人來華,都是打聽過的。知道進貢會得到很多賞賜,所以就等于是朝貢貿易了。
第一個給皇帝獅子的安息商人,可是得到了上百斤黃金、數千匹絲綢。
所以,李素現在這個浴室里的獅子柱子,顯然是有羅馬工匠在藝術設計或者說美工方面,指導了漢人澆鑄銅匠。
“這就是安息人——嗯,也就是你說的西域帕提亞國,百年前進貢來的獅子吧。工藝居然是羅馬大秦人指點的,看來這羅馬人,比帕提亞人倒是更文物風流一些。
西域之國,也不都是游牧蠻夷。你用他們的人設計督造將來的雒陽新城高架引水渠,朕也放心一些了。能造出如此嚴絲合縫精妙建筑的匠人,不至于隨便懈怠墮工。”
劉備把玩了一會兒,如是贊許道。隨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一個事兒,下意識隨口追問,
“這未來的貢院,洗澡的地方都要如此?太過奢靡了,那些舉子怎么能用這么奢侈之物!”
李素在旁邊,也是自然而然摟著兩個捏肩的胡姬,當然沒有任何其他不軌的動作,他也看不上,純粹就是享受按摩。對皇帝的問題,也是應聲而答:
“陛下多慮了,大規模的場子,怎么可能如此奢華,舉子只要外面熱水淋一下、大池子泡泡就行了。這不外面還沒蓋好呢,按禮法只是先蓋了里面幾間包廂。
包廂還是要好一點,未來主考也要駐場數日,主考多是年高德劭的文壇學界泰斗,總要舒筋解乏,這是給主考準備的。
另外,臣想著未來科舉要不要加一道陛下親自策問的‘殿試’,如果要的話,這里當然還要準備一間更適合陛下體面的所在。”
李素說得很清楚:奢靡的東西不是拿來普及的,所以別擔心浪費,那是主考官甚至殿試時皇帝親自來視察才娛樂的地方。
就跟羅馬原本十二年后要造的卡拉卡拉大浴場,里面也有給卡拉卡拉皇帝預留的、居高臨下與民同樂的豪華包廂的。
李素還特地跟劉備強調,除了這些銅的部件花了點錢,其他木石材料都沒浪費,是拿的畢圭苑遺址的木料石料挑狀態最好的,拿來蓋的。其他差的斷木破石,就淘汰給民用。
劉備這才沒有多說,只是又隨口嘆道:“不過伯雅你這是越來越奢靡了,奢靡也就罷了,居然都不干正事兒!
昨晚朕就想拉你秉燭夜談,聊你說的那些‘西域諸國造神造史以強正統’,居然非要借口拖到今日。現在這些也見識過了,該說正事兒了吧。”
李素笑道:“陛下冤枉了,臣不是耽于享樂、昨晚不肯宵衣旰食,是陛下所問突然,臣怕空口無憑,所記也有缺漏,所以讓人去蘭臺整理了所需的西域書籍,乃至漢文譯本。
昨晚臣可沒有偷懶,一直督導蘭臺官員找書寫稿。還有,書稿怕潮氣,這兒不便出示,還是到外面休息室吧。”
聽了李素解釋,劉備才算釋然,原來李素吃喝玩歸吃喝玩,辦公還是絕不耽誤的,這是準備資料呢。
兩人套上浴袍,被引到外間,放著石桌和藤質搖椅,還擺著燒烤好的肉片和冰鎮的果盤、葡萄酒,完全就跟羅馬浴或者說土耳其浴的休息室一樣。
李素一揮手,旁邊有侍女拿過來幾套羊皮卷軸和宣紙卷軸。
“陛下昨天問到的那些西域諸國造史以塑正統的成功案例,都整理抽選出來了。臣為陛下講解一二。
這是《約書》,是羅馬東境一個被吞并的小族猶大的‘經史’,這約書還分新舊,蓋因猶大之國雖曾為羅馬所滅,但其鬼神之說卻在羅馬流傳開來。如今羅馬本身信仰日漸衰微,幾乎要被以小易大。
新的部分,不好造史,我們不便多言,單說那舊的部分。其中說,羅馬人因不讓猶大人居于本土,將其全族放逐至羅馬東境之外,高加索群山之間。所以他們舉族世世代代都應該保持信念,回到應許之地……”
劉備一邊聽李素講解,一邊翻來覆去看卷軸,也看不懂,純粹看個好奇,隨后一丟,追問:“這說法有什么疑點么?效果又如何?”
李素微微一笑:“全族流放……陛下想想,羅馬人是有本事驗明血脈,知道一塊土地上的每一個人都是什么血統不成?所以,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羅馬人最多只能是以表面可見的信仰而分,看你是否堅信舊說,堅信的就流放,你要是為了不離開家鄉而改宗,羅馬人根本識別不出來,也不會再為難你。
但正因為他們的約書里如此說了,數百年過去,連羅馬人都信了那個小族真是被全族流放。而幾百年前改宗留下的人,竟不知自己是世居于此,還以為自己是那原有之族被流后才遷居過來的。以經史造一片地域之正統的威力,可見一斑!
近年來,羅馬日漸衰微,說不定那些說自己是被趕走的人,還有可能回來建國呢……
同理,這書上說亞伯拉罕的兩個兒子,分別成了巴勒斯坦地區兩個族的祖先。這顯然也是跟吳太伯為周文王伯父的套路一樣。無非是他們的‘吳太伯’完全沒吞成他們的‘周天子’,但偏偏還不甘心融合,于是一代代打死打活。”
李素倒數第二段展望的話,當然是有夸大的嫌疑的,但他是為了讓劉備堅定信心,知道“以經史造地域正統”的威力有多大,所以用了夸張的推演,反正劉備也沒法求證。
而事實上,猶大人雖然在羅馬滅亡時沒有復國,但兩千年后還是成功了,關鍵是全世界很多人都相信。這不得不說是他們媒介選得好,畢竟西方世界的人都看過約書,也就本能不會去懷疑。
一直到2008年,特拉維夫大學的施羅默教授才站出來,用詳盡的證據揭開這層窗戶紙。
前世那年李素剛好上大三,遇到經濟危機不好找工作,所以他上造核心課的時候對這個課外材料學得特別認真,穿過來十二年了還記得。
地域核心造得好,兩千年后還能作為復國依據。
約書就是干這個事兒的。
而且,你以為希羅多德、李維和塔西佗就沒干么?
千萬別好奇李素為什么回這么熟練,“從來不憚以最卑劣的惡意來揣測全球所有文明的歷史學家”。
這就是準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學歷史的學習方法不同。
外交專業上歷史課,每一段典故都是會被老師追問歷史學家選史動機,如果你識破不了歷史學家“造核嫌疑”的,直接就掛科。
所以,李素看歷史的眼光才如此銳利獨到,隱藏在潛臺詞下的造核企圖他都一眼看穿。
學歷史只是為了“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
格局小了!
還得識破敵人的造核!自己學會造核!
這才是真.格局。
劉備果然非常振奮,一下子對造核的信心徹底堅定了。而且他覺得眼界大開,原來外面的世界真有跟華夏一樣生長陰謀詭計的土壤。
伯雅賢弟學貫東西,對東西的謀術也是徹底融會貫通了……這些西域的書,也不能亂給百姓和百官看吶!
劉備想到此處,忍不住出言提醒:“等等,伯雅,這些書放在蘭臺,將來你打算百官和舉子都能查閱么?不太妥當吧。”
李素:“臣會分級,到時候列出清單,請陛下最終定奪,少數書普通讀書人不適合讀,也沒必要急于推廣。”
劉備點點頭:“再說說別的吧,有沒有真的靠經史拓地成功的例子。”
李素放下約書,又拿起提圖斯.李維的《羅馬建城以來史》,指著其中一段:
“剛才那個例子,已經是西方最著名的了。但陛下要找拓地成功的,那些就不如前一個例子那般‘幽而復明’,反而都是錦上添花、鞏固統治。
比如這李維所著、敘述羅馬淵藪的部分,提到羅馬始祖羅慕路斯有親兄弟雷穆斯,他們的母親是貞女感孕戰神而生,但其親弟弟和義父卻在羅慕路斯選址建羅馬城的過程中,因為分歧而被羅慕路斯殺害……
這里面細節還有很多,陛下有空可以慢慢看,但臣就簡明扼要指出其中疑點:羅馬人非要這么安排。其實完全是因為羅馬城建立者是有希臘化背景的外來移入者,他們需要把半島上羅馬地區的原住民變成‘始祖的弟弟和義父遺留下的罪徒’,這樣便于統治土著。
事實證明半島上的羅馬舊土著因為沒有自己的文字,也漸漸忘了真相,就相信了羅慕路斯。
而且這好歹還是‘歷史’,再往前追溯,希臘人在神話里也經常有新神推翻舊神后、順理成章奴役放逐有原罪的舊提坦神之后,總之有興趣慢慢看吧。先當故事聽,再講解其后的隱喻……
說到底,一切涉及上古史的‘經文’,乃至神話,如果沒有大規模的文本流傳,而是為神職之人筆錄、口述布道給信眾,那就有很多托古偽作制造正統的空間。
約書名以上是摩西得天授,實則一代代祭司都在傳抄時優化。希臘神話代代相傳,也是這樣優化的。
在我們華夏,這樣的事情便少么?最初的《太平清領道》真的背離《老子》那么多么?還不是于吉張角之流托古篡改。哦,這事兒臣前些年在華山,跟妙真人倒是長談過很久。
這些涉及鬼神編造源流的事兒,臣所知不算多,臣是儒者,子不語怪力亂神嘛。神鬼托古偽造方面,陛下想知道更多,可以召見妙真人。她這幾年閉關清修,似乎寫出新的辯考了。”
李素把西方造核成功案例一番鋪墊敘述,總算是讓劉備暫時心懷大暢,覺得這事兒可以丟開一邊了。
劉備暗忖:將來如果朝廷真的需要全方位文化管理,從史書到民間鬼神一并整頓,就召見一下那個名義上的遠房侄女兒,問問鬼神編造之事。
劉備也因此對于劉妙愈發放心了,他意識到這侄女兒不是為了避嫌才去出家修仙的,人家是真心用功修仙。
更確切地說,這種修仙不是尋求長生不老,而是當個神學家,鉆研辟偽。
把文化造核的方方面面都問過一遍了,劉備心里踏實多了,總算開始涉及深水區,想聽聽李素有什么具體編造證據來源的思路:
“伯雅,此事之施行,朕再無疑慮。不過行此事所需的‘太史公當年也不曾得到的史料’文獻,我們又該何處去尋找?或者說找個什么樣的來源,才能讓天下人信服?”
劉備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因為蔡邕之前只是籠統對他說需要“出土新證據”。
但蔡邕畢竟只是歷史學家,不是考古學家,所以具體操作落地,得有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的配合。
李素也不是考古學家,但他畢竟是后世之人,讀書多,還是知道很多歷史上的考古典故的。所以他幾乎立刻就想到了解決。
“這好辦,大漢初得的《尚書》原本,最初始于文帝時齊博士伏勝背誦,之前古本都是秦始皇焚書而毀。
有漢四百載來,先漢末年劉歆為太史時,有孔安國獻書古文。后光武帝時,民間又有人號稱發掘先河間獻王劉德所藏《尚書》古遺十余篇。
既然大漢每次中興都有人獻出土的古文尚書逸篇,那就再出土一次好了。而且,發掘河間獻王劉德私藏那次,還有人找到了《左傳》的額外篇目。這次,咱就再找一點《國語》的失傳篇目好了。之前董卓燒雒陽,所毀棄甚多,太傅整理國故有所發現,也不稀奇。”
這方面李素之所以這么熟練,是因為他前世畢竟也看過網絡小說。而古文尚書今文尚書那點破事,基本上都被網絡小說炒爛了,想看不見都不可能,所以細節也無須贅述。
只不過大多數網絡小說提到古今尚書的事兒,都重點強調歷史上東晉永嘉南渡后那次“重新發現尚書”,主要是那次改動最大,顛覆最多。
但實際上,“尚書”的不斷發現,漢朝本身就有兩次了。說實話,《尚書》的每一次被迫修改,其實都是華夏和夷狄界限需要調整了。
劉備看他這么毫不掩飾,目瞪口呆了一會兒后,嘆道:“當年秦始皇焚書坑儒,莫不也是想把‘存在過的先王之政’,都變成秦人希望世人看見的樣子吧。
咱大漢雖然也要統一古識,卻也要堂堂正正。如今之世,不比先秦,萬里之外的蠻夷都有文化,而且百姓也已經有了雕版印書可讀,識字知古之人,比先秦時多了何止百倍。為君者還是對天有些敬畏才好,可不能妄想以堵代輸了。
不然遲早也會被后人甚至外國蠻夷挖出來的,這事兒,拿捏好分寸。反正我們要的也不多,別大材小用演過了,反而留下隱患損害朝廷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