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三格格看宋氏哭了,還因為是自己把她惹哭了。
她先是奶聲奶氣地說了幾句讓宋格格別哭。
結果看沒用,三格格手足無措地就回頭望著寧櫻,希望額娘能幫自己說幾句話。
寧櫻也知道宋氏在哭什么——她是看見面前的三格格,想到了自己的女兒,觸景傷情了。
“寧側福晉,妾身……”宋氏一流淚便觸動傷懷,很快便嗚咽著說不出話來。
她擺著手直搖頭,看著三格格依偎在寧櫻身邊,一副母慈女孝的畫卷。
宋氏流著淚就道:“妾身福薄,多謝側福晉還記掛著妾身,來看看妾身。”
寧櫻伸手把她扶起來,看她難過,知道這時候無論別人說什么,她也是聽不進去的了。
送著宋氏進了里屋,宋氏已經站不住了,枯瘦的身子搖搖欲墜。
婢女們趕緊過來將湯藥伺候,又扶著宋氏半倚半躺了下來。
這副樣子就不好再見客了,宋氏連連告罪,寧櫻看自己在這兒,她也休息不好,于是又安慰了幾句寬心話,帶著孩子們走了。
臨走的時候,三格格回頭看了宋氏好幾眼。
寧櫻帶著孩子們走在后花園里,她握著女兒的小手,忽然就聽見三格格晃了晃她的手,抬頭若有所思地問自己:“額娘,大姐姐離開了她的親額娘,她不傷心嗎?”
寧櫻心說這還真不一定,但是對著女兒,卻不好這么直接。
她想了想,低頭瞧著女兒肉嘟嘟的小臉,反問她道:“你覺得呢?”
三格格睜大了眼睛,剛要說話,旁邊的弘暉嗤之以鼻道:“若是會傷心,也就不會去正院了。”
寧櫻就聽他話語里有著不平之意。
果然,弘暉抬頭對著寧櫻道:“額娘,我小時候覺得大姐姐人還是挺好的,真沒想到如今會是這樣狠心的性子。”
寧櫻想了想,摸了摸兒子的腦袋,沉思著道:“我們并不知道她經歷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受了什么,無論如何,這是她的選擇。”
她頓了頓,抬起眼望著遠方,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盛夏的時候,宋格格身子徹底垮了下去。
這時候距離除夕也過去小半年了,福晉心里總算是松了一口氣——有了時間的沖淡,無論如何,這事兒都不算太扎眼了。
整個四貝勒府里,上上下下,從主子到奴才,人人心里都有數。
就連繡房都暗示問福晉——要不要給宋格格提前準備上衣裳了。
這雖然無情,卻也是天家見的多了的事情——后宮之中,更是如此,紫禁城的紅墻之下,誰能說哪處又斷斷沒有埋著幾縷冤魂?
宋氏頑強的熬過了最后的時光,到了中秋之前,眼看著是不行了。
四阿哥念著到底是當年跟著自己的舊人,過去看了好幾趟,瞧著宋格格這凄涼樣子,四阿哥心中也不免有些唏噓——想著大格格這事兒恐怕是有些操之過急了。
早知如此,便是將大格格先放在她這兒,多養上幾年,又有何妨?
等到養到了嫁人的年紀,再改玉牒也來得及啊。
四阿哥坐在宋氏床前,雙手撐在膝蓋上就嘆了一口氣。
他其實想對宋氏說別怨他,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緣生緣滅,緣聚緣散,都有定數。
他問宋氏可還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盡管一一說出來,他都能允了。
這話的意思,其實就是問她對大格格還有什么想說的。
但是宋氏只是搖了搖頭,微微閉上雙眼,一滴清淚從眼角滑落。
“沒有。”她輕輕地道,聲音一如當年溫順委婉。
宋氏頓了頓,淡淡道:“玉牒既然已經改過,妾身本便沒有這個女兒的。”
福晉正院里。
福晉坐在正位上,手里捧著茶盞,凝眸看著面前的大格格。
大格格一天天出落得有些淑女樣子了。
尤其是如今,到了福晉院子里之后,吃穿用度都是頂好的,她又處處留心,說話儀態、風度舉止全部都跟著福晉學。
幾乎快讓人忘記了從前灰頭土臉的模樣。
“人可能是熬不過這幾天了,你要不要去再見見最后一面?”福晉聲音低低,微不可聞。
大格格垂著眉眼,坐在她面前,一雙小手靜靜地交叉著,放在華麗的衣裙之上。
她搖了搖頭:“額娘,女兒之前也已經探望過了。”
頓了頓,大格格大概是為了討好福晉,連忙又抬起臉,對著福晉就道:“女兒是額娘的女兒,陪著額娘才是正經事,旁的一概不重要。”
福晉也不好說什么,淡淡笑了笑,低頭瞧著茶盞里微微波動的茶水。
她在那么一瞬間,莫名地為宋格格生出了一絲心疼。
中秋節,月圓人圓,宋氏病重,家宴未能赴宴。
家宴之后,眾人賞月之時,婢女朵芬哭著來報,說是格格午膳之后,身子便極不舒服,加上心情煩悶,便命令奴才們不許打擾。
她獨自一人昏睡了半天。
方才奴才們覺得不對勁,去喊醒她的時候,才發現人已經在睡夢中走了。
連手都冰涼了。
大格格坐在席位上,睜大了眼睛,兩只小手在桌下抓著帕子,漸漸地就越抓越緊。
福晉聽著,到底心有愧疚,拿著帕子就擦了眼淚——這眼淚因為受著良心的折磨,倒是真情實感的。
四阿哥在旁邊,聽了這消息,心里也沉甸甸的。
正式辦喪事是幾日之后了。
雖說宋氏生前只是個格格,但是到底為皇阿哥育有一女,生育有功,喪事辦的還是算體面風光的。
大格格瞪著眼睛,遠遠地看著額娘的院子,看著進進出出,面有哀色的奴才們。
看著那一張張舊識的臉——都是從小服侍她的奴才。
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無論額娘能力大小,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對她毫無保留,全心全意愛她、包容她的人,是真的徹底離開了。
大格格眼前漸漸模糊,抬眼望著額娘院子里的素色。
她一直覺得:自己為自己鋪就的,是一條錦繡大道。
于是只顧狠下心,一路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殊不知驀然回首,才發現來路已經蒼茫。
那個女人再也不會站在路的那一頭,用飽含著痛苦與期待的眼神望著她。
再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