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縣,驛館中。
如今在驛館內住的是天子使者劉琬,及其的一眾使團成員。
劉琬此來是奉了天子之命敕封孫翊為吳侯、昭武將軍及會稽太守的。
他一行人五月中旬從許都開始出發,路上雖有士兵保護,但使團中多得是文人,經不起長時間的旅途奔波之苦,
加上這一路上數千里地,盜賊匪寇遍布,又有他有意拖慢行程,所以他這一行人一路上走走停停的,直到七月初才踏入淮南地界。
在經過合肥時,揚州刺史劉馥盛情款待了劉琬這一行人,就這樣又耽擱了一段時間。
在劉琬開始啟程朝廬江進發時已經是七月中旬,那時候孫翊早就到了毗陵了。
到達廬江后,孫權盛情的款待了劉琬,并派人加急去通報孫翊。
孫翊是知道天子派出了使者前來敕封他的。
一般天子使者出發前,都會派出人提早到地方勢力去通報此事,為的就是地方勢力做好準備迎接使者來臨。
這一點在曹操奉立劉協之后更為常見。
不然一些地方勢力就跟賊窩一樣,可能天子使者還沒見到勢力主君,就被勢力的手下給搶劫了,這種事又不是沒發生過。
例如那關中,天子使者被搶好多次了........
除了這個原因之外,孫氏在許都也是留有許多探子的,這件事早就有探子快馬報給了孫翊。
在知道許都有使者前來敕封他之后,孫翊還是很開心的。
畢竟全天下群雄除了袁術那個二傻之外,在表面都是服從劉協的統治的。
劉協就是大義。
當初孫策能從袁術勢力中名正言順的脫離出來,就是因為袁術稱帝,孫策表示強烈譴責,借機以不順從叛逆,歸順王室之名才做到的。
而且自從曹操迎立劉協之后,孫策是最早遣使上貢的地方勢力。
尊劉奉正,以討不從。這是張纮為孫策定下的最重要的政治策略。
孫策一直在很忠實的貫徹著這個政治策略。
孫翊繼位后也深知大義在這個時代的重要性,所以他繼位時第一件議的事,便是遣報奏請天子允許他襲爵。
現在讓他一直掛懷的一件事終于有了結果,他心中自然是開心的。
而且據報他老師張纮也在使團之中,孫翊更開心了。
這可也是一位大才呀。
論功勞,孫策早期所有的戰略幾乎都出自他手,沒有他,就沒有今日的江東。
論地位,張纮與孫家的關系是很密切的,孫策對張纮的情感也很不一般。
當初孫策決意進取中原時,不少臣子都有勸諫,因為那時曹操還在許都,他的主力部隊也還在許都,但孫策最后還是乾坤獨斷了北進之事。
若那時張纮在江東,他一定能勸住孫策。若孫策遇刺時張纮在江東,托孤之臣中一定有他,而且他也必定是托孤重臣之首。
孫策更不會對張纮說出“君可自取”這樣的話,因為孫策深信張纮絕不會背叛他。
有他在,他才是江東第一文臣。
現在是孫翊繼位,一切更不必說了。
孫翊的原意是他正好要在廬江待一段時間,按照正常的腳程,使團應該趕得及到廬江。
他受封完后,把那使者趕回許都去,他就帶著張纮一起南下平叛,有個人在身邊參贊軍機,孫翊也能輕松不少。
結果沒想到,劉琬這個天子使者一路上走走停停的,這里參加飲宴,那里拜訪名士,導致到了七月初,孫翊還沒看見整個使團的人影。
孫翊要不是沒聽過劉琬這個人名,還以為他以前是不是被自己嚇到過,弄的很怕見到自己一樣。
使團還沒到,但討伐山越的時機已到,孫翊只好先率軍南下了。
等他到了毗陵在籌思決戰山越之事時,孫權報訊給他,說劉琬的使團到達廬江了。
孫翊一方面在心中吐槽老曹派出的這什么使者,另一方面只能下令給孫權,讓其派兵護送使團到吳縣,等自己討平山越后再受封。
接到孫翊的命令之后,孫權對使者劉琬委婉的表達了孫翊的意思。劉琬滿口答應,他本就想晚點見到孫翊,孫翊的這個安排正合他意。
于是乎這個慢吞吞的以劉琬為首的使團,在孫權派兵的護送之下,在七月底就又輾轉來到了吳縣,這一住也是將近半個月。
劉琬雖然一直想逃避見孫翊,但是有些事是逃避不掉的,近來在吳縣瘋傳的孫翊毗陵大勝一事,更是讓在驛館中的劉琬一籌莫展。
整個江東皆因為孫翊毗陵一戰大勝而雀躍歡喜,但凡事無絕對,除了江東境內那些心懷不軌的人希望孫翊戰敗之外,身為天子使者的劉琬也希望孫翊戰敗。
而劉琬希望孫翊戰敗,與他一開始故意拖慢行程的心思,出發點是一致的。
這年頭,天子使者不好當呀。
天下間有兩個地方,是劉琬最不想去的,一個是關中,另一個就是江東。
不想去關中是因為關中兵禍連結,西涼軍閥割據,羌亂又嚴重,去那里人身安全很受到威脅。
至于江東,雖然這里時有山越作亂,但之前每次天子使者來,孫策都會提前派兵護送入吳縣,所以人身安全還是很有保障的。
但來這里,主要是精神上受到的打擊很大。
而這精神上的打擊,誘因來源于如今天子使者的一個權力。
漢末以來,天下崩亂,朝廷時有派出使者出使各方撫慰各地諸侯。
但正因為禮崩樂壞,各地諸侯驕橫不法,所以往往朝廷使者傳達敕封詔令時,諸侯多有不滿者,這時候使者的人身安全就很受到威脅了。
當然,明著殺天子使者這種事,就連當初袁術也不敢做,他最多也只是把天子使者馬日磾軟禁起來,直到把他活活氣死而已。
但在這禮崩樂壞的時代,各地匪禍層出不窮,盜匪殺了使者總不能怪到諸侯身上吧........
漢末以來,中央出使各地的使者多有意外發生的,理由千奇百怪。
就算朝廷知道是各地諸侯作怪,但是人家沒有明來,地方諸侯一個個又擁兵自重,就連中央都忌憚不已,多以拉攏為主。
在這樣的情況下,在李傕、郭汜執政時,漸漸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
那就是使者對地方諸侯進行敕封時,如果地方諸侯有不滿之意,天子使者有一定的臨機專斷之權,也就是說可以適當提高所敕封的位分。
另外如果使者是持節出使的話,那幾乎就是等同于天子,除了三公不可授拜之外,以下的位分使者都有權授拜,而朝廷是會承認這些授拜并且背書的。
例如馬日磾當年奉命持節安撫關東諸侯,他就以使者的身份,持節敕封了袁術為左將軍。
左將軍乃是極貴重的將軍稱號,只在大將軍、車騎將軍、驃騎將軍等將軍稱號之下。
甚至馬日磾還有權敕封袁術為陽翟侯,這是縣侯,算是侯爵中的最高級了。
后來袁術見這個持節授拜這么好用,便將馬日磾扣留在了壽春,并且召集了軍中一千余人,讓其用使者的身份授拜官爵。
然后活活把馬日磾氣死了。
曹操奉立天子劉協之后,雖出于慣例,默認了天子使者有一定自主的授拜之權,但不代表天子使者們可以隨意敕封授拜他人。
如果他本意只是敕封孫翊為昭武將軍,結果劉琬敕封了孫翊為左將軍,曹操為了維護漢室的威嚴,是會承認這個結果。
但等劉琬回到許都后,等待他的絕對是曹操的秋后算賬。
那很可能是會面對死亡的。
本來隨著曹操近幾年討滅了不少地方諸侯,最不要臉的如袁術、呂布等諸侯已經覆滅。
如今存在于世的諸侯都算是要面子的,很少會出現在授拜時對官職不滿,從而要求使者行使他們這個,最不想行使的權力的時候。
但偏偏,如今全天下中,江東孫氏就是這一類的佼佼者。
建安二年時,劉琬與同為議郎的王俌共同奉詔出使江東。
當時朝廷給孫策的封號是騎都尉,襲爵烏程侯,領會稽太守。
不料到了江東宣詔后,孫策認為自己已經擁眾數萬了,以騎都尉領郡太輕了。
心中不滿的他欲得將軍號,所以便派人諷喻劉琬與王俌,并且派兵包圍了驛館,名為保護,實則威嚇。
在這樣連續幾天之后,劉琬與王俌兩人實在是受不了了。
那種被人諷喻與被人監視所帶來的精神壓力實在太大了。
于是乎身為正使的王俌動用了他的權力,他承制假孫策為明漢將軍,雖然僅僅是個雜號將軍,但那時的孫策頗為滿意,終于放走了他倆。
結果回到許都后,身為正使的王俌被曹操隨便找了個理由下了邢獄,現在生死不知。
建安四年時,因為張纮的努力之下,朝廷又要派使者來敕封孫策,然后劉琬這次從副使變成了正使,被派往江東宣示詔命。
曹操本意是授孫策為昭武將軍之職,結果孫策覺得這個昭武將軍聽起來還沒明漢將軍貴重。雖然之前是假,這次是真的授拜了,但孫策還是因此不滿,又開始動用老招數。
深受第二次精神折磨的劉琬,無奈之下只能封拜孫策為討逆將軍,而且這次不是假討逆將軍。
雖然同為雜號將軍,但討逆算是雜號當中比較貴重的了。
而且還與孫策父親孫堅的破虜將軍隱隱呼應,孫策這才滿意,客客氣氣的把劉琬送回了許都。
當時劉琬在離開江東之后,很氣憤地對隨從說了一番話,“吾觀孫氏兄弟雖各才秀明達,然皆祿祚不終,惟中弟孝廉,形貌奇偉,骨體不恒,有大貴之表,年又最壽,爾試識之。”
氣憤之下的劉琬直接對孫氏兄弟開了地圖炮。
之所以盛贊孫權,乃是因為孫權對其還算守禮規矩而已。由此可見,劉琬當時心中的憋屈與氣憤。
回到許都后,因為有好友荀彧的維護,得知此事的曹操倒是沒怎么他。
但是在江東孫氏這里深受兩次精神創傷的劉琬,曾經發誓再也不當江東的使者了。
可是沒想到還沒一年.......
這次劉琬本來打算不來的,在聽到又要去江東當使者之后,劉琬整個人都不好了。
偌大的中原這是沒人了了嗎?兜兜轉轉怎么又是他。
劉琬已經打定主意,如果非要他來,他寧愿告老還鄉。
可是荀彧親自上門相請,對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荀彧言道,“孫翊不同其兄,其自小拜子綱公為師,學習經義典籍。
又幼承子綱公賢訓,名師定然出高徒。
人人皆言孫家三郎守禮知義,有子綱公之風,此言想來不會有虛。足下此次前去江東,前兩次之事必不復也。”
荀彧出于朋友之義曾經搭救他兩次,對其有恩,他親自上門來請,劉琬堅定的心志開始動搖了。
又聽到孫翊是張纮的嫡傳弟子,張纮乃是當世名士,其之文化造詣和德行修養令劉琬很是敬佩不已。
劉琬想來張纮教出來的弟子,的確有可能不會像其兄長一樣。
隨后劉琬在這兩重考慮之下,便勉為其難的答應了荀彧所請,答應了出使江東。
其實荀彧也是無奈,之所以要找劉琬,無他,唯熟爾。
劉琬在剛出許都時,心情還是不錯的。
因為與他同行的有張纮這位經學大家,一路同行下來,自己要是有什么經學上的疑難可以請教他,這是很難得的機會。
剛開始時一切的確如劉琬所料,面對劉琬提出的一些經學上的疑問,知識淵博的張纮都能言簡意賅的說明,讓劉琬恍然大悟,學到了不少。
而且張纮性情溫潤,只要是有不懂的地方求教,張纮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讓劉琬一開始在出使江東的路程中很是愉快。
只是劉琬曾旁敲側擊問過張纮,他的這個得意門生的情況。
一向溫潤的張纮在聽到劉琬提及孫翊時,眉頭總會不自覺地皺一下。
一開始劉琬不以為意,只是以為張纮身為名師,對弟子的要求自然是很高的。也許孫翊表現不錯,只是還沒達到他的期望而已。
對于劉琬這種文人來說,孫翊身為張竑的弟子,那自然也算是名士預備役了。
孫翊天然的就擁有了文人的身份,和自己算是一個圈子的,溝通起來應該不會太困難。劉琬充滿了希望。
可是隨著離開許都越來越遠,劉琬漸漸聽聞到了關于孫翊的風評,其中流傳最廣的便是“深肖父兄”這四個字。
而且離江東越近,這種風評就越是多。
這讓劉琬的臉瞬間黑了起來。
呵呵,深肖父兄........
像一個孫策,劉琬就接受不了了,孫翊竟然還相像孫堅,劉琬頓時就差點掩面而逃了。
可惜,已經接下來這使者的重擔,如果半路而逃,這可是大逆之罪,荀彧都保不住他。
現在劉琬終于知道為什么提起孫翊,張纮總是會皺下眉頭了,劉琬表示深刻理解。
在知道真相后的劉琬,立馬就改變原來正常的趕路速度,一路上走走停停的,這看看,那串串。
就是想延誤點到江東的時間。
但最終,他還是來到了廬江。
這也是為何在廬江,劉琬知道孫翊去討伐山越時,是那么的沒有異議。
劉琬希望孫翊討個一年半載的,最好是一直沒有時間接見自己。那樣等一段時間之后,自己就可以有理由拂袖而去了。
劉琬也希望孫翊在此戰中落敗,孫翊落敗,劉琬反而能掌握更多的主動權。
但沒想到他前腳剛到吳縣,后腳孫翊就一戰擊破了山越。
劉琬在知道這個消息時,他愣了好一會。
如果說先前只是懷疑孫翊會學他大兄那般讓其再行加封,那么現在劉琬就是確定孫翊會如此了。
有此大勝加持,人的野心是會快速萌長的。
曹公之前加封孫翊為昭武將軍,那是孫翊廬江大勝的前提下。
現在孫翊取得了一場更大的勝利,這個將軍稱號就顯得太輕了,畢竟誰也沒想到,孫翊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連續獲得兩場大勝。
要是孫翊真借此大勝要其加封他為重號將軍,劉琬覺得自己還不如抹脖子算了,反正回到許都,肯定也是死路一條。
正在劉琬在驛館中一籌莫展的時候,使團中一個成員進來稟告他說,“劉君,方才吾在街上時,聽聞吳侯孫翊明日就要抵達吳縣了,現在街上的許多百姓都在談論傳揚這件事呢。”
劉琬聽完這話,不發一語,他屏退了那個報信的成員。待成員走后,他的臉上頓時浮現了哀愁。
吳侯快回來了,他覺得自己的受難日也快到了。
荀彧前兩次可以保住他,不代表這次也行呀。
希望孫翊還能保留一點士人的素養,別提什么太過分的要求吧,不然,哎。
下輩子再也不當使者了。
誰愛當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