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倆一番對話,說了足有小半個時辰。直把話給說開了去,天邊也露出了魚肚白。
太陽從東邊升起,就像小的時候躺在自家屋舍頂上一樣,兩人躺在御書房的屋頂上,幾乎就要睡了過去。
王大狗是真的睡了過去,清淺的夢境里,他不是年幼被攜帶出逃的天潢貴胄,而是小漁村里一個還算普通的孩子。
可惜總不斷有人來提醒他他不是什么王大狗,而是蕭胤。
迷迷糊糊之際,他感覺到自己被什么人攔著胳膊架了起來。王元昭將兄長放在肩膀上,一躍跳下地面。他還知道這是皇宮。如果讓人知道這歷來處理軍國大事的地方屋頂被他們兄弟兩個當了睡覺的地方,將來史書記載,可是不太好看了。
王大狗喝了酒,就連被弟弟擱到床榻上都沒什么反應,反而無意識嘀咕了一句什么。
王元昭聽見了。
王元昭卻沒有喝酒。他為了某人戒酒已經有段時日,就算是實在推脫不過去,也最多應景小酌幾杯。
等到太陽爬上高空處徹底照亮大地,皇宮之中陸陸續續也有了更多的人活動的跡象。
王元昭看著眼前的一切,還不怎么有這些都被他囊括手中的實感。
就像王普所說,大事已定,但麻煩不少。
京中人家對于這些形勢變化,全是觀望之態,陰韌留下的一個又一個包袱也等著他們拆包。
而從他寒微之時就跟隨著他的幾人,諸如賴大麻子,現在也等著雞犬升天,從即日起,他們可能有的忙了。
京城門口,守城的兵剛剛迎接來一隊車隊。叫來守城的將領一看,心里有數,將領當即下令打開城門,把外面的人給放進來。
那是,魏家。
魏家的人逃得不著痕跡,回也回得低調。他們回到完好無損的祖宅,整理了一番,就進了宮里,面見王氏兄弟。
王氏兄弟卻都不在。
王普代理著在宮殿處接見了他們,這群人關起門來在那兒不知道都說了什么。魏氏的人似乎對于談話的結果還算滿意,出來的時候臉上都是笑容。
王普在目送走他們之后,轉頭卻是湮滅了笑容,去了不知何處的宮殿找上王大狗。
王大狗宿醉未醒,這時還在床上睡得正香。
魏氏的人出去,前天夜里被驅趕到一處像是畜生一樣被拘押的宮妃們,已經在廣場上待了整整一夜。
其中,亦有魏氏一族的女兒。
王大狗被催促著悠悠轉醒,睜眼便是王普帶著薄怒的臉,他故意道:“你來了。”
王普忍著情緒,道:“殿下是當真不想要這江山了。”
這豈不是明知故問。
王大狗道:“究竟要我說幾遍呢?我真是對它沒有什么興趣。”
他們已經控制了這京城,也就等同于把持了半個皇位。剩下的事有兩件,第一是把王氏兄弟中的一個推上那個位置。第二,是將被陰韌帶走的那枚玉璽給帶回來。
否則,沒有傳國玉璽,雖然前朝也有另制偽印的做法,但終究不好服眾。
王普看王大狗那樣子,再一次無可奈何。正說著話,外面有一個小太監正好走了進來,對他們稟報說,外頭有大臣求見。
王大狗笑了:“你的工作來了,還不快去?”
王普憤憤轉身,當真去了。
王大狗沉了笑容,繼續閉上眼睛。心想著怎么再給王普添添亂。
沉浮千年的古都見慣了改朝換代,更是也有那些見過夏朝滅亡的大臣對于新的勢力進駐京城絲毫不大驚小怪。
王普只惱怒這兩兄弟對這些事情全不上心,竟通通丟給他。
王大狗看他離開,好半晌才叫來身邊的人:“小二去哪了。”
“小二”二字本來是兄弟之間親昵的稱呼,身邊的人對此毫不意外。
聽見他問,就有人上前來告訴他:“說是趁著眼下還不忙,出宮去一趟。”
王大狗可不覺得弟弟是去看望夏三娘。
如果他沒有猜錯,弟弟應該是回晏國公府吧?
他猜想得不錯,王元昭的確是回了晏國公府。
晏國公府的人也都知道了他在外面都干了什么事。
不免心情復雜。
一番寒暄總是免不了,看著之前兩年對他沒什么好臉色的人露出一張張諂媚的臉色,王元昭感嘆世態炎涼,果然如此。
魏嘉音便站在一群王家人之中鶴立雞群,格格不入。
王元昭應付完了王家的那群人,便帶著她去了他們那個小院子單獨用飯。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王元昭總覺得這一次回來,魏嘉音臉上的神色似乎稍微有那么一點冷。
不過他也不是很在意這些。
只盡到丈夫的責任就好。
這一次他回來,倒是也想通了。林茜檀說得對,喜歡不喜歡是一碼事,他起碼也應該給魏家一個交代。
至少也應該和魏嘉音孕育一個孩子。
魏嘉音不知道王元昭這些心思變化。她腦子里想的,盡是之前被王元昭派回來的人跟她訴說的那些。
前些日子,她去楚家。楚家人總說林茜檀閉門養病,所以她也沒起疑心。但事實證明她還是太天真了。
林茜檀怎么就去了滄州那么遠的地方?
魏嘉音準備了豐盛的小菜,全是王元昭愛吃的。王元昭看了就食指大動,垂涎欲滴。
“辛苦你,還做了這些給我。”王元昭說得很是中肯。魏嘉音以前從來不碰這些東西,也是婚后才開始學習廚藝的。
桌子上的菜式全都是魏嘉音自己親手做出來的。王元昭已經看見魏嘉音手指上那不太明顯的燙傷痕跡,分明是做菜做的。
心里有了決定,王元昭對待魏嘉音的態度不知不覺便更溫和一些。甚至于在魏嘉音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突然往魏嘉音跟前的碗里放了一點菜。
魏嘉音受寵若驚的,上一刻就算心里有什么不快,這一刻也煙消云散了。
魏嘉音的丫鬟們在旁邊看著都替主子覺得高興了。
王元昭和魏嘉音一起,吃了還算愉快的一頓飯。飯后王元昭雖然離開,但魏嘉音已經很滿足了。
魏嘉音已經知道她的家人已經重返京城,更是知道今日這樣坐在一起普普通通吃個飯的機會以后可能都不會再有。也正是因為這樣,她心里更添悵然,卻也有期待。
有魏家在,怎么也不會坐視她到手的皇后之位飛了。
日前王普做的幾件事,魏嘉音也聽人提起過。用意太明顯,魏嘉音也看出來了。別說魏家的人已經知道“皇孫”殿下是“假冒”的。
就算不知道……
“父親和大哥都不會讓我受委屈的。”婢女擔心,魏嘉音便這么和婢女說道。
婢女還想說,楚家少夫人怎么辦,剛說了一個字,就被魏嘉音一眼看過來,消除了聲音。
王家就在隔壁,有什么事,林茜檀第一時間就知道了。王元昭進了一趟宮,又出來,他什么時間進府里,什么時間又出去,她都清楚。
她在看孩子。
昨天回到闊別數日的家里,孩子正在她祖父祖母那里睡著,她沒有機會見到。
一大早的,她就親自去把孩子接過來,才一段不見,孩子又大了許多。她不由在心里遺憾,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一段十分寶貴的時光。
由此對陰韌便更生反感。
陰韌現在盤踞東都,王家兄弟也才剛進京城,兩邊的人也許都需要一些時間站穩腳跟,大概有一段時間之內都不會有什么事情才對。
遺憾的是她沒有辦法從陰韌那里把玉璽給弄出來。
陰韌究竟把玉璽放到哪里去了?
跟陰韌一起前往東都,她受監視,卻留心觀察,不曾見過陰韌將那東西取出來看一眼,更不知他擱在哪個箱籠里,實在無能為力。
這下子,那東西連同天隆帝一起全都成了陰韌手里的保命符,陰韌在東都,這邊的人一時半刻還真是拿他沒有什么辦法了。
回到家中,自然要對外宣稱她病好了。
既然是病好了,也就要去父母跟前請安。她這正是剛剛從江寧娘那里回來。
楚漸將楚絳叫去了單獨說話,應該是在商量著接下來家里怎么做選擇。
林茜檀逗弄著有幾天不見的女兒,心情重新愉悅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將小包子襁褓里面包裹著的她穿過的外衣取了下來。也虧得是楚漸想到這樣的法子,叫孩子不因為母親不在而哭鬧不止。
京中再次恢復了秩序,朝中大臣也都還算識時務,大多都是不管它誰坐那個位置的。
或者說,其實是形勢比人強,有一支兵馬鎮在那里,大家都不得不有所顧忌。
諸如忠義郡王府這樣的人家,便帶頭向新主子表忠心。開始有一封一封請求登位的書信往宮里送去。
只是稍微有一些心眼的人都知道在稱呼上做一些工夫,并沒有誰在內容上明顯顯示出他們心中認定的主子是哪個,也是給自己留余地……
王元昭告別了魏嘉音,便回到了宮里去。
在王普的打理下,宮里秩序井然,但也有一堆陰韌留下的折子等著他去處理。
在很久之前,林茜檀第一次跟他提起這些坐在權力巔峰上的事,他沒有體驗過,所以沒有實感。但現在,坐下去在那個位置上,他身體里便升起一種奇妙的興奮感。
過了一會兒,他沉靜下來,翻了翻桌子上的文書,看了那么幾眼。沉靜下來的眼睛里滿是沉著隱秀之色。
王大狗睡醒了起來,去了御書房之中的時候,便看到弟弟有模有樣的坐在那里:“看到你這樣,我就放心了。”
王元昭抬起頭來,看了哥哥一眼,隨后先是把手上一個要緊的折子給先處理了,然后才是起身來和哥哥說話。
這才回答王大狗:“也沒有多難。”他神色間充滿淡定,看上去游刃有余。
王大狗也拿起來一兩份折子看了看。正好便看到外面州郡有人在鬧事,而且和他們不是一伙的。
“我們占據了京都,陰韌去了東都,這新冒出來的,也許也想分一杯羹,這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問題在于王元昭打算把誰給派出去。
再看另一份,說得也是鬧事者的折子。
王元昭請哥哥在一邊坐下,笑道:“燕氏不是有人愿意投降,就叫他們去好了。”
王大狗聽了便笑:“你怎么想的,把他們關起來還來不及,怎么還分兵權給他們。”
王元昭道:“不過是覺得有趣罷了。待會兒我選一個人出來。這人如果忠誠倒也罷了,就讓他試試將功折罪,可若是趁機做點什么,我也有辦法讓他死在那里。”
王大狗笑:“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從小到大遇到事情,聽你的,總錯不到哪里去。”
王元昭喝了一口茶,掩飾了自己眼中的笑意。說是選一個人,其實他心里已經有了現成的人選了。
正在府里焦急等待的四皇子接到傳令,還有些不敢相信,“這是同意叫本王……叫臣領兵了?”
就好像昨日還在做些稱王稱霸的美夢,幾夜之間,這京城里就換了兩任主人了。不久之前還高高在上的皇族,現在就成了別人面前搖尾乞憐的狗。
得到肯定的答復,四皇子松了一口氣。
他現在已經不是什么四皇子了,可就是沒想到對方會敢于給他一支兵馬……
四皇子眼里閃爍精光……
等他天高皇帝遠出了京城,再卷土重來……
他不懂,他不會有這個機會。
來宣旨的,也是個熟悉四皇子的老太監。老太監看多了這樣那樣的人,見狀就在心里嗤笑。
雖然不知道現今宮里那位這是個什么心思,不過,那一位敢把兵交給這一位,就不怕他作妖。只怕這位前腳敢亂動,后腳便被清理了。
可不管怎么說,這也不干他什么事。
四皇子當天領了命令,隨即就恨不能立刻就出發了。他只管自己快些逃脫京城,才不管自己府里那些姬妾是死是活。更不在意那些燕氏的族人會怎么樣了。
這個事情,只要是聽說的人就沒有不覺得不可思議的。但是這一次改朝換代,各種各樣奇怪的事情大家見得多了,竟然也有一種這沒什么好奇怪的感覺了。
四皇子走得匆匆,老太監卻還留在這已經自閉了牌匾的“四皇子”府觀望。宮里那位交代了,要去看看那楚少夫人的妹妹的。
天隆帝雖然不在,但他身后人數不少得燕氏皇族,卻還在京城。燕氏人中,有一點骨氣的,也都被陰韌明里暗里折騰死了,剩下得那些,大多是沒有什么骨氣。
陰韌執掌京城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惶惶不安。現今更加不敢吭聲,生死有命。
現在換了一個人來,他們不知道對方是個什么性格,不免更加害怕。
就像王大狗說的一樣,這些人,要關起來。
一道又一道的指令從宮里被傳出來,京城眾人看過了安民告示之后,倒也是慢慢安心了。
夏三娘時時刻刻留意宮里的動靜,這些政令有條不紊的,外面人又齊齊在說著夏朝皇孫如何,她起初也沒有察覺這里面哪里不對勁的。
可到后來,這行事風格越來越像她印象中小兒子的做法,她才發現了有哪里不對勁的。
和陰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一樣,王元昭回到京城的幾天,已經采取了很多的政令去處理京城里亂哄哄的景象。
街上的打斗痕跡被清理了,巡邏的城防衛也恢復了工作。各個部門的官員的履歷也都被送上了王元昭的桌案。
王元昭自從那天在家里吃過魏嘉音一頓飯,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魏嘉音卻并不著急,因為她知道王元昭是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王元昭不久以后有可能便不只是晏國公府的二公子了。
晏國公府中風向也為之一變,以往沒有存在感的王元昭的院子,一下子成了府里的主子管事們紛紛都愛去路過的地方。
對于這些變化,大家心里心知肚明是因為什么,那些沒有一開始就討好王元昭的奴才后悔得腸子都青了。可亡羊補牢也不算太遲,魏嘉音身邊就是個負責清掃花圃的小丫頭,也被人找上了。
魏嘉音倒是正好借著這,看一看身邊的人誰是忠誰是奸,可這人來人往的,她也會覺得煩。
過了幾日,到了五月十五那時候,魏嘉音終于忍受不住,想著出門去躲一躲。
可躲到哪里去?
外面那些人,嗅覺最靈敏,既然已經認出來宮里坐著的那一位是誰,只要和他關系稍微親近一些的,住宅處大概都是車水馬龍,成了人人討好的對象。
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另外一座府邸,魏嘉音站起來,說了句:“走,去看看楚少夫人。”
眾人便簇擁著她,去了楚家。
林茜檀可還不知道自己又被個送信的人無意之中給坑了一把。
她回了家里,心情便好,只奇怪魏嘉音這之前時不時來她這里坐一坐的,大半日也不曾來,看見她來,連忙笑意盈盈地請她坐下。
魏嘉音和她說了一會兒無關痛癢的話,就不動聲色問到了林茜檀前段日子“生病”的事情上去。
“派人來,你婆婆也只是說你病了?”
林茜檀雖然不知道魏嘉音怎的又神色轉冷,但有些事情,就算不用魏嘉音問,她也是會自己說。
林茜檀將自己不慎給拐了出京去的事告訴給了魏嘉音,只隱瞞了大雨之中和王元昭有過那一點不可避免的親近。
魏嘉音聽了之后,神色果然好了一些。
魏嘉音努力把心里剩下的那一點不快壓了下去。林茜檀和她說著說著,也漸漸確定她因為什么緣故不高興了。
她便又多解釋了一兩句。
送走魏嘉音,林茜檀這才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頭,暗嘆不知哪個傻子害的她。
等著人走遠,錦荷才敢上前,和林茜檀說:“要是這位主子心里這一頁翻不過去,以后可麻煩著呢。”
“可不就是。”
事情在按照她最初的設想發展,王元昭現在已經坐進了那個宮殿之中,如果不出意外,歷史還是會按照原有的軌道走下去。
但也許林茜檀自己在這過程之中都刻意忽視了在那個歷史節點之后她也沒有參與過的部分。
如果按照原有的軌跡,王元昭攻進京城之后,應該順利登位。那么作為她的妻子,魏嘉音就順理成章會是這個國度未來的女主人。
這么一來,魏嘉音身邊仆人那下意識的高傲,也就可以理解了。
魏嘉音去了楚家的事,對于貼身關注這些的王元昭來說,那一道一道宮墻從來就不是障礙。
不過他暫時沒空去注意她們,只以為是尋常拜訪,畢竟他眼前還有個別人需要他去應付。
夏三娘進到這闊別多年的宮廷,懷念之情自然是有的,可她眼下也被其他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正用她一貫清冷的表情,坐在王氏兄弟的面前,優雅地捧著茶杯。
她不說話,王元昭便也不說話。也就只有王大狗一個人在那里試圖活躍氣氛。
夏三娘進來的路上,自然已經把這宮里誰說了算這件事給問了問清楚。
她是前夏公主,她要做的,就是叫這天下回到她姓蕭的手里。大兒子勸她答應假意配合小兒子,借著小兒子的勢李代桃僵,她答應了。
但事情的發展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她不會覺得是大兒子不想著光復祖宗基業,只會覺得一定是小兒子又把好東西霸占著,不知道要讓給哥哥。
王元昭看著自己母親那令他熟悉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母親這是想說什么了。
金碧輝煌的宮殿,隨著大兒子在那里想辦法轉移她的注意力,夏三娘忍不住追憶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
他們正坐著的這處,說起來還是夏末帝當初料理政事的地方。
直到王大狗實在說得太過,就算一向給大兒子臉面的她,也忍不住打斷了他了。
王大狗實在說不下去,只好遺憾地笑了笑,將皮球扔回給弟弟。母親這是繞不過去了,他愛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