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算是遇到刷名望的行家了。”
第五倫確定無疑,和他誤會萬脩那次不同。
而隨著故事被有心人散播,在常安許多人眼中,功崇公就是第五倫的救命恩人!
而這時候,那天和太學生去五威司命府,給孔仁遞信的家監卻來到了宣明里,笑著送上拜帖。
“第五郎官,皇孫功崇公備下宴席,請君過府一敘!”
“于情于理,我都得立刻去尚冠里拜見功崇公。”
在常安市坊流傳的故事中,王宗作為第五倫“救命恩人”已經坐實,若是怠慢,那就是忘恩負義,必遭人不齒。
你看,名望也是雙刃劍啊,在利用它的時候,也會被其脅迫。
但揚雄卻顯得很焦慮,想起桓譚的警告。
桓君山雖然說話難聽,但政治嗅覺極其靈敏,前朝哀帝時,傅氏和大司馬董賢都想和桓譚交往,桓譚竟能在他們垮臺時沒受牽連,說明很擅長辟禍,他的提醒不是無的放矢。
揚雄遂讓第五倫稍待片刻,要將王宗的事好好與他講明白。
經過揚雄放下尊嚴,前往國師府一事,第五倫現在真把揚雄當成老師對待。
早晚問候,親奉飯食,酒也替他溫好,讓孤苦伶仃慣了的揚雄十分歡喜,此刻抿著酒說道:“伯魚,你可知天子有幾個嫡子?”
“聽說是四位。”
王莽和他的皇后所生四子,分別是王宇、王獲、王安、王臨。還有個嫡女,就是住在宣明里對面定安館的黃皇室主,初冬時,第五倫偶爾會看到有木鳶從宮內升起,也不知是不是她放的,可惜不知其名。
揚雄道:“皇帝次子王獲,因打死了奴婢,被皇帝下令自殺。”
當時王莽被漢哀帝趕出朝堂,避居新都,這件事在天下引發了巨大的轟動,讓他名噪一時。
漢朝的奴婢問題本來就嚴重,律令雖然禁止殘害奴婢,但就王朝末年那執行力,很難管到別人家中去,奴告主官府又不受理。主人簡直是肆無忌憚,動輒打殺,甚至有貴族開倒車搞人殉。
在這種情況下,王莽居然為了一個奴婢,不惜犧牲了兒子,大義滅親啊,公正之類的贊揚從四方涌來。官吏上書冤訟王莽的人多達數百,郡國賢良文學被征辟入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叩闕為王莽發聲,希望他重返朝堂。
積累人望,是王莽實現禪代的第一步,跟王莽比邀名養望,第五小兒也是班門弄斧。
不過揚雄今日主要說的,是王莽的長子王宇。
“前朝平帝時,皇帝以哀帝時丁、傅之亂為由,禁止外戚衛氏入朝,連漢平帝的生母都不得進京。”
“王宇時年二十余歲,認為這有悖人倫,往后可能讓王氏招致平帝怨恨,于是便與中山衛氏暗暗往來。又因屢勸皇帝不聽,他便與其舅、師合謀,半夜時以黑狗血潑灑宰衡安漢公府邸大門……”
啥玩意?狗血潑門?第五倫聽愣了。
揚雄說是因為王莽篤信鬼神,王宇等人欲以變怪驚懼之,說成是上天警示,好逼迫王莽讓步。
可惜他們太過業余,被抓了個正著,王宇謀劃敗露,王莽大怒之下,也不管什么父子親情了,令王宇飲毒酒自殺。而王宇的妻子由于身懷有孕多活了幾天,可一等孩子出世,她也被處死。
這留孫殺媳的故事聽得第五倫齒寒,加上王莽手刃兩子,簡直是個弒親狂魔啊!
在面對權力阻礙時,王莽可一點都沒有儒家之仁,心狠手辣。
第五倫不由想起在郎署學到一篇名為《八戒》的文章。
據說是王宇事件后,王莽作書八篇警戒子孫,在全國范圍內推行,被譽為與《孝經》同等。
好,好一個父慈子孝。
目前王莽只剩下兩個嫡子,老三新嘉辟王安有癡傻之疾,于是四爺王臨就躺贏,成了新朝太子。
“那功崇公王宗,莫非就是王宇遺腹子?”
“不,他是王宇第四子。”
又是四爺啊。
說來也怪,王莽雖然手刃了長子,卻對這孫兒王宗十分寵愛。
還沒禪代前,就讓王宗承襲了他“新都侯”的爵位。王莽之母功顯君薨逝,群臣百聊跪求他勿要棄天下于不顧,便由王宗代為服喪,在冢墓邊一住就是三年。
這兩件事讓王宗得到極大的政治資歷,加上他禮賢下士,而據傳太子王臨不太得皇帝歡心。一時間,在皇室內部形成了兩股勢力,圍繞嗣君暗暗競爭。
“有其祖必有其孫。”
聽完揚雄的講述,第五倫了然,王宗響應太學生之請,派人幫了第五倫,除急人之急外,或許有其政治目的。
第五倫以小人之心揣測,說不定王宗是想學王莽的崛起之路,邀名養望,最后一舉奪嫡,而第五倫簡直就是送上門的名望大禮包。
但第五倫仍是非去不可,揚雄只送他出門,挽著弟子的手,低聲說道:“伯魚,我就將當年所作的《解嘲》一賦中,挑兩句話送你罷。”
他看著第五倫,意味深長地說道:“客徒朱丹吾轂(gǔ),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也!”
揚雄的《解嘲》,第五倫前些日子是讀過的,大致內容是揚雄與人對答,解釋為何自己寧可專注于《太玄》這等枯燥的學問,也不想卷入政治太深。
而這兩句話的意思便是:“你口口聲聲說,想用朱色涂染我的車轂讓我富貴,卻不知一旦失足,我的宗族將被鮮血染紅!”
警示意味十足,第五倫很感謝揚雄對自己的關心,漢末新朝政治局勢復雜,站錯隊很可能導致身死族滅,確實要小心。
“也罷,船到橋頭自然直。”
第五倫現在是“下士”,登國公之門拜訪要攜帶曬干的野雉,他在市上買好禮物,經常安主干道抵達位于城南的尚冠里。
說來也怪,雖是此生第一次來尚冠里,恍惚間周圍景致竟有些熟悉的感覺。大概是因為,常安一百六十閭,格局大體相似吧。
而在里門外,第五倫還看到了一個熟人。
卻是第八矯也抱著只干雉,正與里監門說話。
“季正,你怎么也來了?”
第八矯回頭,見到第五倫后,便帶點年輕人生平第一次受到重視的自矜自得,舉雉笑道:“功崇公召我來赴宴,說伯魚也在。”
想起第八矯說,那天太學生來尚冠里向王宗求助時,正是他陳述經過,叩首拜請,第五倫立刻明白了。
“這王宗,竟是錯把第八矯當成了太學的意見領袖!想將我們兄弟二人一宴雙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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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智狼的作品,江湖匪號“小白狼”,老作者了。
用后世章回小說目錄來描述,就是:“太學生舉幡請命,功崇公義救伯魚!”
整個事件中,最為關鍵的中壘校尉馬余在這個版本的故事里被故意隱去。反倒對功崇公王宗大加贊賞,將他說成魏公子無忌一般的人物。
他還奇怪呢,太學生怎么反倒成了事,要沒有聰明人掌握方向,這群愣頭青還不知會惹多大亂子,指不定就好心把他坑死了。
而初見時,第五倫第一眼掃過,居然覺得劉文叔“平平無奇”,只簡單打了招呼,精力多用來跟劉隆攀談,真是罪過。
自己確實太怠慢那劉文叔了,可誰讓他這么低調呢。
第五倫在五威司命府走了一趟后,再出來時不但名望傳遍太學,連東西二市亦有耳聞。這就導致他家的煤球都好賣了不少,日銷從一天千斤漲到一千五百斤。
果然,這年頭,名聲也能轉換成金錢啊。想想原涉家在茂陵恢弘到僭越禮制的“原氏阡”,幾乎沒花自己一文錢,多是他的小粉絲崇拜者們眾籌來的。
但才過了一天,第五倫從底下人口中得知,他的故事在市坊上流傳時,出現了有趣的變化。
鄧禹道:“那第八矯也是,竟不將前因后果說清楚,言文叔之功時,只提了驢……”
想到這鄧禹那個氣啊,給了坐下毛驢一鞭子,疼得它在路上亂跑起來,最后將鄧禹掀在路上摔了個狗啃泥。
還是劉秀幫他拉住了這畜生,又扶起鄧禹,笑罵道:“莫要拿它出氣,更何況,這也沒什么功過可言。我這么做,不是為了得第五倫感謝,一個郎官的賞識有用么?而是贊其俠義,義之所至,盡綿薄之力罷了。”
第五倫立刻喊來第五福,讓他去告知城北肆列的第四氏:“從即日起,給那數十名太學生送去的煤球,劉文叔的量要加兩倍……與劉隆相匹。”
太學生的家境都不錯,這點東西人家未必看得上,但人情禮節就是從小事上開始的。第五倫拼著這個月不要利潤,也要讓暖陽炭將這些幫過自己的太學生烘舒服了。
回到了家,第五倫沐浴更衣后,才讓第八矯將昨日之事細細說來。
聽罷不由扼腕道:“季正怎不早說?如此看來,劉交劉文叔才是最大的功臣啊!”
但劉秀只是默默在前不回答,鄧禹遂拍驢趕上,與劉秀并行,繼續道:“我昨夜回去冷靜后想了想,驚出一身冷汗,若吾等真從了劉隆的蠢主意,直接去伏闕上書,此刻恐怕已在執金吾牢獄中。”
“多虧文叔力挽狂瀾,帶著吾等轉去尚冠里,尋得功崇公王宗相助,這才順利讓第五倫脫罪,如此算來,文叔才是他的大恩人。”
這也導致在人群中,劉秀乍一看不易引人注目,反倒是劉隆,因其剛勇敢言,最先響應舉幡,叫第五倫很是感激,方才多是在與劉隆攀談,與其他人只是口頭一謝——今早去了上百人呢,一個個詳談要得好幾天了。
劉秀倒是不甚在意,將傷了腳的鄧禹扶上黑驢,牽著前行,回頭打趣道:“相比于第五倫,仲華能夠知我,更令我欣喜!”
當然,真實原因是被卷了進去,不得不為。又見眾人自尋死路,劉秀這老成持重的只好站出來引導。
事成之后,他又習慣性深藏身功與名,就跟在前隊郡時一樣——風頭讓兄長去出,眾人的贊譽也歸于伯升,劉秀自詡宰輔,跟在伯升后邊協助就行。
(自動沒發出來,暈)
“第五倫名不副實,沒有識人之明。”
中午時分,騎著驢兒回太學的路上,鄧禹為劉秀打抱不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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