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是知道第五倫和第八矯的字,看來沒少提前做功課。
彼此相互打量了一番,王宗的年紀和第八矯差不多,新朝暫未封王,國公是最頂級的諸侯。但王宗卻表現得禮賢下士,不但開中門相迎,還與第五倫和第八矯揖讓三次,這才迎入院中。
第五倫注意到,他身上披著窮人才穿的山羊裘,而非狐裘貂皮,這是將圣孫人設徹行到底了。第八矯也看在眼中,也對王宗好感倍增。
中門后還有位紫衣武弁大冠的公卿負手站立,看來今日王宗家的客人不止他們。
王宗帶著二人過去:“這位乃是朝廷‘四將’之一,衛將軍、奉新公。”
第五倫想起來了,那個來給他們大談讖緯洗腦的哀章,當年所獻金匱天書里,不是杜撰了兩個人么,一個叫王興,一個叫王盛。
王莽弄假成真,把常安城叫這倆名的都找來,讓占卜的一個個算,最后確定下來,冠前街賣餅商販王盛、覆蠱門看門小卒王興成了幸運兒。不但封國公,還入選新朝中樞十一重臣之列,王盛就做了衛將軍,不過本職仍是看門——看管壽成室禁中公車司馬。
王盛還娶了王宗的妹妹,二人做了親戚后,府邸相鄰,經常往來。
王宗又對奉新公介紹道:“第五伯魚年紀輕輕便是高名之士,德行傳于眾人之口,試問如今常安八街九陌,誰人不知你孝義之名?”
順帶連第八矯也夸了:“至于季正,亦非凡俗,于太學舉旗,眾人云集響應,簡直是當世王咸。”
他贊道:“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小小臨渠鄉居然出了你二人,宛如鸞翔鳳集于一木,實在難得。”
“吾等不過是凡俗匹夫,豎子僥幸成名罷了,豈敢得功崇公謬贊。”
第五倫連道不敢,對方越是如此,他心中警惕度飆升,倒是第八矯沒見過大世面,被這些溢美之辭迷得有點暈。
王盛適時說出了備好的話:“莫非功崇公方才所畫,就是二人之事?”
眾人隨王宗來到院中,卻見幾個奴婢或站或跪,雙手持著著帛畫展開。
“功崇公善畫。”奉新公王盛說道:“人物衣冠皆栩栩欲活,平素輕易不下筆,汝等今日有幸一見。”
幾人湊近一看,雖然不太懂,但看得出兩幅帛畫工筆重彩,勾線勻細有力,畫的很用心。
一幅畫的是室內之事,用黑墨勾繪出兩個男子形象,其中一位,頭頂還是孩童鬟發,系帕頭,正彎腰推讓手中果子,看那顏色,是梨?
第五倫立刻知道王宗想干嘛了,果然,收買人心的套路還是隔壁老王家熟練啊!
“這是伯魚讓梨圖。”王宗道:“聽聞這故事后,寡人頗覺有趣,便描繪了下來。”
第八矯則定定看著另一幅,有些激動,那畫場景在室外,人數較多,主角獨占了中央及上側位置,手里持著一面旗幡,神情剛毅。
“這是季正舉幡圖,雖千萬人吾往矣,壯哉!”
王宗讓奴婢將兩幅畫奉上:“二君初次來我府邸,也看到了,鄙府清素,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什相贈,寡人便將這兩幅畫,送給伯魚和季正作為禮物!”
“多謝功崇公。”第五倫不卑不亢,淡淡謝過后接了過來。
但他的注意力不全在王宗和畫上,反而瞥了送畫的婢女一眼。
為了配合府中簡樸風氣,她們衣裙是短到遮膝的,腳桿露了出來,在極寒的天氣里跪于地上,膝蓋和腳踝凍得發紫。為了這場王宗精心策劃的戲,不知已撐了多久,所以第五倫接畫動作才這么快。
再看了眼第八矯那邊,第五倫暗道不妙。
第八矯臉上神情復雜,欲言又止,只下拜對著王宗重重三頓首,這才雙手鄭重地捧過帛畫。
“功崇公,這是我此生以來收到最重的禮,一定小心珍藏,傳于子孫!”
在宴饗上時,也沒什么歌舞絲竹之樂,王宗吃的是簡單的粟飯豆醬,看他嚼得很賣力,反而是第五倫、第八矯案上有魚肉。
第八矯問及為何如此,王宗嘆息說聽聞邊塞又鬧了饑荒,皇宮中天子都降食面有菜色,他這做孫兒的怎么吃得下嘉柔美食呢?
奉新公王盛就是個捧哏,立刻接話夸贊王宗的賢能與自省,聽得第八矯頻頻點頭。
第五倫則心口不一,主要是這些路數他太熟了,大家都是千年的狐貍,你跟我玩什么聊齋?
第八矯就是普通小地主家的兒子,自小在鄉中沒甚么名氣,進了太學也不甚出眾,直到前日為了救出第五倫豁出去一把,才被推到了潮頭。
這潮頭的風景,和一直被掩蓋在波濤之下做小浪花時,確實大不相同,被人夸得多了,任誰都得飄飄然。
而功崇公獨到又高明的贈畫之舉,直叫第八矯寒毛直豎,頗有古代俠士得主公贈寶劍名馬香玉之感。
加上王宗有意無意顯露的樸質愛民之心,第八矯已對王宗心折,大聲請求將案幾上的魚肉換掉,他也要吃干飯。
倒是第五倫下著不停,只笑著說是在五威司命府中餓壞了。
王宗也只當第八矯是附贈,主要精力仍放在招攬第五倫上。
待到眾人飽食,眼看醞釀得差不多了,王宗一個眼色,奉新公王盛便問起第五倫關于郎官選調之事。
原來,他們作為新晉的外郎,一般十月份入京,經過兩個月“培訓”,熟悉政令律法和辦事流程,十二月到一月間則要進行選調,決定未來去向。
“郎官上應列宿,出宰百里,作為外郎,一般是辟除為縣官,大多數人作為縣丞、縣尉,秩四百石,為中士。”
“只有佼佼者,方能成為縣宰、侯國相,秩五百至六百。”
當然還有極少數的,可以直接選入四輔三公九卿麾下,作為六百石的元士。甚至從外郎轉為中郎、內郎,進入省禁,主更執戟,宿衛諸殿門,出充皇帝隨員車騎。
王盛點著第五倫道:“臺郎顯職,仕之通階也。伯魚有德行大才,但在五威司命府已留下了案底,只怕輪不到好去處,只能做丞、尉,在縣中屈尊他人之下了,真是可惜。”
第五倫卻搖頭道:“若如此,那就是我命中注定,銅印墨綬畢竟是身外之物,得固不喜,失亦不憂。”
“伯魚莫要氣餒。”王宗說道:“右司命孔仁乃是寡人妹夫,伯魚既然是蒙冤入獄,那便算不得案底過失。”
說到這王宗執樽起身,來到廳堂中央,嘆息道:“說起來,寡人的功崇公國遠在前隊新都縣,地雖廣袤富庶,但教化卻始終難以推行,尚缺一位有德行高名的守相治理。”
果然,王宗還是遠不如王莽招賢納士那般潤物無聲,略顯刻意和急切了,畢竟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啊,業務還不熟練。
他看向第五倫,志在必得:“伯魚若是愿意,寡人可讓人運作一二,讓你選調為功崇公相,助寡人顯善勸義,禁奸罰惡,理訟平賊,恤民時務,散播圣人之道!”
此言一出,王盛適時拊掌大笑,攛掇第五倫快些答應,六百石的公國相,還在當今天子龍飛之地的前隊新都,這絕對是外郎上選了。
第八矯也滿是驚喜,發自內心替第五倫開心,但也有一絲絲小落寞,連忙飲酒掩蓋。
第五倫也是開心極了,卻不是為了別的,而是……
“終于來了,我苦苦期盼的‘三辭’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
第五倫起身避席,在王宗滿心以為他要納頭便拜時,第五倫卻道。
“蒙君厚待,理當報答,但愚性頗樂閑散,無意功名久矣,功崇公還是另請高明吧!”
PS:求
身份差距太大,二人也只能長作揖道:“第五倫、第八矯,拜見功崇公。”
“伯魚、季正快請起。”
直到王家出了王莽這異類,自己素樸不說,待他執政后,又開始大刀闊斧處置家族毒。將名聲最惡劣的紅陽侯、平阿侯定罪逼迫自殺,把超出規格的府邸收歸國有。
元城王氏家風為之一變,成了“有良心的外戚”,與漢哀帝時飛揚跋扈的丁、傅形成鮮明對比,結果使得“天下莫不懷念王氏”。
最后就成了功崇公府這幅獨守清凈的模樣。
想來皇室宗親也多少對王莽有不滿吧,新室禪代,他們除了根本領不到實祿的虛名封號外,沒得太多好處。仔細想想,還不如在漢朝做外戚瀟灑。
王莽的統治基礎中,本該最堅定的一角恐怕也有些不穩。
就在這時,功崇公府中門大開,一位頭戴遠游冠,身穿赤黃色袍,面如冠玉的國公走了出來,這應就是王宗了。
王氏發跡在漢成帝時,元后王政君和大將軍王鳳掌權,郡國守相刺史皆出王氏之門。
成帝又盡封另外幾個舅舅為侯:王譚為平阿侯,王商為成都侯,王立為紅陽候,王根為曲陽侯,王連時為高平候。世人謂之“五侯”。
這五侯的驕奢淫逸是出了名的,常安甚至還傳唱過《五侯歌》:
王莽縱有萬般不好,能管住家人這點確實不錯,但第五倫暗道:“可他也就能約束到皇室子孫,邛成侯府在長平館羅鐘磬,舞鄭女,作倡優,狗馬馳逐,無所不為,也不見五威司命管管。”
“政令不出常安城啊!”
至于紅陽侯王立,則喜歡藏匿奸猾亡命,賓客多為群盜,替他打家劫舍,而司隸、京兆都不敢問罪。
五侯將京師攪得烏煙瘴氣,那會的朝堂清流如劉向之輩,抨擊矛頭是對準王氏的。
可他心中卻又多了一句:“儉樸到有些刻意了。”
這也證實了揚雄對第五倫講述的事:皇帝王莽對皇族宗室管控極嚴,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
土山漸臺,象西白虎。”
這五個家伙爭為奢侈,最囂張的曲陽侯王根,其所修建府邸皆仿天子之制,洞門高廊,閣道相連,連屬彌望。漢成帝微服出宮時,發現王根家的土山漸臺比未央宮中白虎殿還高大,想到王家的黨羽谷永等人,還敢進諫抨擊皇帝過于奢侈**,這讓漢成帝委屈極了。
成都侯王商也不差,他想避暑,竟向漢成帝借了宣明里對面的明光宮(定安館)來住。又派人在城墻下挖了個大洞,將洋水引到自家園中聚集成池,執楫于上,高唱《越人歌》好不快活。
“五侯初起,曲陽最怒。
壞決高都,連竟外杜。
在第八矯想象中,身為國公,王宗家應是極度奢靡才對。但在家監引領下進入才發現,這宅第大則大矣,裝飾竟與宣明里大多數人家一般:門上的漆是舊的,仆從奴婢皆穿皂衣褐服。
在中門等主人來迎時,第八矯忍不住低聲問第五倫:伯魚,此處比之長平館如何?”
第五倫道:“邛成侯府奢靡,而功崇公府則是簡樸至極。”
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