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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我有一言

說著王邑一揮手,讓人將范升趕開,登車前往壽成室,無視他的吶喊和諫言。

話雖如此,但類似的話,王邑早就不是第一次聽了。

大司馬嚴尤,便對用兵匈奴始終持反對意見。。

早在十年前第一次對匈奴宣戰時,嚴尤就曾進諫王莽,他將周、秦、漢對待北方胡族的策略總結了一下,認為周得中策,漢得下策,秦為無策,最為低劣,而本朝是欲效秦朝之策對付匈奴,實在是極大的錯誤。

而在第二次宣戰的籌劃中,王莽卻是看中匈奴剛剛發生單于之位的替代,新單于威望不足無法管控部落,實在是出兵一勞永逸的好機會,于是

決定引誘寧胡閼氏的女婿、右骨都侯須卜當來朝,將他立為單于,公開分裂匈奴。

但嚴尤卻覺得這計策蠢透了:“須卜當在匈奴右部,承襲寧胡閼氏與呼韓邪單于之政,部眾從沒有侵犯過邊境,總是暗暗將單于的消息告知朝廷,于新室是為一大助力。如今迎他入朝并安置到在藁街蠻夷邸,須卜當便只是一介普通胡人,反倒是替匈奴單于除去一個對手,遠不如讓他留在匈奴響應有益。”

嚴尤就是這樣,兵法看得多了,素有智略,反對王莽攻伐四夷,數諫不從。

王邑與嚴尤不太對付,于是在內政外交上,講究凡事每與尤反。

嚴尤反對的他就支持,故而王邑力挺王莽之策,對匈奴的第二次宣戰能落實,他是出了大力的。

所以王邑根本不可能如范升所言,忽然反對戰爭,那是在賭自己的政治生命。

如此想著,車駕已經進入壽成室,在王路四門停了下來。

這四門分列壽成室中央的東西南北,原本叫公車司馬門,大臣入宮一律在此下車,后來名字被王莽改了。

同樣被改名的,還有前漢的前殿,如今叫做“王路堂”。

但王邑今日去的,卻是皇帝寢宮溫室殿。

至于溫室,王邑將劍交給門口的郎官,才進殿中,卻發現里面氣氛不太對,那面隔絕君臣的云母屏風后已有身影,應是皇帝陛下本人,而殿內的五威司命陳崇、更始將軍廉丹等人皆在左右。

中央只跪著一人,竟是本該成為今日授斧鉞主角的大司馬嚴尤。

卻見嚴尤朝云母屏風后的皇帝身影三稽首道:“陛下,臣有一言!”

“過去,秦始皇不忍小恥而輕用民力,筑長城之固,延袤萬里,民夫轉輸糧秣,起于海濱;疆境雖然完固來了,卻招致中國內竭,陳、吳舉兵,劉項在后,最終秦喪社稷,亡秦者不是胡人,而是胡作為非的國策。”

“今天下遭陽九之厄,連年饑饉,西北緣邊尤甚,前兩年已出現人相食的慘相。如今卻還要發大兵征討匈奴,就算是十萬人籌備三百日糧,也必須東援海岱,南取江淮方能足備。再計前往匈奴的路途,大軍明年春天才能集結,夏日方能抵達邊塞,還未開戰,便已師老械弊,勢不可用。”

嚴尤抬起頭,看著云母屏風道:“如此大用民力,猶如重蹈亡秦覆轍,兵法有云,‘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如今從官吏、豪右到里閭小民,皆因保馬、奴錢、訾稅之事與朝廷離心離德,如何肯戰?故此番北征,功不可必立,臣伏憂之!”

他一口氣將憋了許久的話說出來,一時間王路堂中靜謐無聲,其他四輔三公皆垂首不言,只有王邑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而在良久的緘默后,云母屏風后響起了一個大而嘶啞的聲音。

“那依大司馬之見,與匈奴之戰,卻是打不得?”

當今皇帝在寢宮時,喜歡隱蔽在云母屏面之后,親信以外不能見到。

嚴尤再次頓首:“然也,依臣愚見,匈奴可以權且放在往后再收拾,首要憂慮關東盜賊!”

王莽未說話,似乎是在思索,卻已注意到王邑來了,遂道:“大司空以為如何?”

王邑就等這一刻,馬上出言到:“青徐呂母、樊崇、力子都之輩,區區小寇而已,也不知大司馬為何如此上心,更何況,天子已派太傅羲叔士孫喜,發郡國兵清潔江湖之盜賊,想必很快就能平定。”

嚴尤回頭瞪著王邑:“大司空說得輕巧,萬一其中出了陳吳、劉項之輩,危及社稷呢?”

王邑大笑:“可笑,當年翟義等輩數十萬人,東西響應尚不能動搖社稷分毫,何況今日?有臣在,必不會讓囂小跳梁!”

他轉而看向嚴尤:“倒是大司馬身為主將,卻在戰前沮軍疑眾,這當真合適么?”

本朝兩位“名將”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語爭執起來,直到王莽咳嗽聲傳來。

“今日本要授予斧鉞,挑選吉日激勵士卒。但大司馬卻在當出廷議之際,依然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大司馬尤!”

嚴尤一震,下拜到:“臣在。”

王莽卻不再說話,只讓中黃門宣布他的制書。

“大司馬尤視事四年,蠻夷猾夏不能遏絕,寇賊奸邪不能殄滅,不畏天威,不用詔命,貌很自臧,持必不移,懷執異心,非沮軍議。未忍致于理,其上大司馬武建伯印綬,廢為庶民,遣歸故郡!”

“諾……”

嚴尤絕望地閉上眼睛,只慢慢解下金印紫綬,還有自己的武弁大冠,交付黃門后,只落魄地走出了朝堂,從王邑身邊經過時,面對大司空頗為得意的神情,嚴尤只是默默搖頭,該做的,他都已盡力。

等到嚴尤離開后,五威司命陳崇嘆息道:“我本以為嚴伯石熟讀兵法,應當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卻不想他竟如此淺薄,只見表面,不究深理。”

“前漢有白登之恥,有和親之辱,漢宣帝后匈奴看似詘體稱臣,列為北籓,實則每年賜予金帛無數,黃龍時賜錦繡繒帛二萬匹,絮二萬斤,哀帝時加至三萬匹,又轉邊郡谷米前后三四百萬斛,給贍其食。”

“劉氏皇帝每年耗費數千萬錢送與北虜,與納貢何異?戎狄豺狼,不可厭也,此策看似羈縻,實為養寇!”

“恭奴經一甲子休養生息,民畜繁衍,強盛已直追冒頓、老上之時,奴役烏桓,滋擾西域。而恭奴善于竟揚言只認漢宣帝子孫,不服新室。雖然表面上派遣使者,欲與我朝媾和,實則暗中唆使左右各部劫掠。”

“自始建國時起,便頻繁入塞侵擾,殺兩郡連率,掠擄人民、牲畜不可勝數,天鳳之后寇邊尤甚,想要求得和親,讓南北分庭相匹,結束君臣之名,甚至覬覦并州邊郡之地,如此張狂,豈能不加以反擊!”

“然也。”相比于嚴尤的逆耳忠言,陳崇的話顯然更打動王莽,他在屏風后發聲道:“但恭奴想錯了,我朝與前漢不同,不和親、不納貢,寸土不讓!”

“詩不云乎?玁狁孔熾,我是用急!恭奴可以威服,難以化狎,予必痛擊彼輩,直至丁零北海。分其國為十五部,每部不得超過萬戶,勿令再度壯大,遺留后患于子孫后世。”

“至于嚴尤所言江湖盜賊,難道他不知道,安內,必先攘外么?”

一時間,從王邑到廉丹、陳崇,皆下拜道:“陛下英明!此圣王制御蠻夷之道也。”

授予斧鉞的事暫時拖后,等群臣告退后,陳崇卻又湊近屏風說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奏,嚴尤前段時日,頻繁出入宣明里,與故中散大夫揚雄議論朝政,今日之事或許是受了揚雄影響。”

“揚雄,還在人世么?”

王莽許久沒聽到老同事的名字了,聞言一愣,卻道:“子云一向膽小,素不與事,專心于學問,自從他被五威府誤會緝捕投閣后,便更加緘默,過去十余年間,甚至很少對朝政發出議論,滿足于清靜自守,他能與此事有何干系?嚴尤已免官歸郡,不必深究,至于揚雄,更不要去叨擾他!”

陳崇笑道:“下吏絕無此意,只是如實稟報,但陛下,像嚴尤一般,質疑北征的人不在少數,這聲音遍布朝野,哪怕陛下仁德不予深究,但終歸于戰不利。”

屏風后傳出王莽聲音:“統睦侯有何策?”

陳崇道:“但凡大征,必有大賦。漢武時擊西南夷,益州耆老大夫不解,便有司馬相如作《難蜀父老》諷喻之。”

“如今天下文章無出揚子云者,再加上揚雄在前朝成哀之際,也以熟悉胡虜之事著稱朝野。今陛下北征恭奴,不如讓揚雄作賦一篇頌之,定可消解朝中雜音!叫彼輩喟然稱服,請以身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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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主加更也會慢慢開始補,老年寫手碼字太慢,這本書還是穩定和質量優先,隔三差五才能加一章,大家見諒。

王邑卻聽不進去,罵道:“危言聳聽!你一介并州下吏,能有什么高見?”

“范升定是太閑才終日胡思亂想,上黨的征兵和糧食還沒集齊,就派你去征調!”

“辯卿又有何事?”

范升下拜道:“下吏所奏的文書,大司空可曾看了?”

不提還好,一提這個,王邑就皺起眉來。

王邑揮手驅趕他:“你一介儒生,專心鉆研擅長的《梁丘易》去,懂什么國政軍事?少發此狂妄之言。”

范升急了,張臂跪在地上,攔著王邑要往前踏的腳步道:“大司空,今天下之事,昭昭于日月,震震于雷霆,正逢冬日,卻征調丁壯到遠方服役,藜藿不充,田荒不耕,谷價騰躍,關東連年大旱,已經漲到一石數千!吏民陷于湯火之中,便不再將自己當做國家之民,而會心存逆亂之心了。再這樣下去,我唯恐邊塞胡、貊尚在塞外,青徐之寇力子都、樊崇、呂母卻要進入帷帳,兵臨闕下了!”

“范升之所以冒死進諫,是希望能協助大司空,解天下倒懸,免得讓世人歸怨于大司空!還望能將我引薦給天子,極陳所言!”

王邑從容指揮,一戰陳留,首役告捷;再戰圉城,破翟義大軍;追至固始,斬首敵酋,碎尸于市,聲勢浩大的舉事輕易掃平,前后不過三月。

而后王邑兵鋒西向,合擊關中叛軍,不過兩月,便殄滅殆盡,諸縣息平。還師振旅,王莽置酒白虎殿,勞饗王邑,稱:“吾弟當為天下第一名將,今之師尚父!”

那便是新朝的立國之戰,在此之后十余年,天下再無大的叛亂,王邑之后也躋身“三公”,封上公,志得意滿。

范升的上書,是針對王莽征討匈奴之事而發,他在文章中說什么“天子認為遠方不服是最大的憂慮,范升卻以為,國內百姓不悅才值得擔憂”。

通篇都是對北伐的勸誡,認為朝廷舉動不合時宜,王莽做事與常理相反,就好比在覆車的故轍上奔馳,在敗亡的軌跡上亦步亦趨。

“大司空,我有一言!”

王邑孰視被儀仗攔下的來人,黃綬小冠,三旬出頭,卻是自己去年征辟來的大司空議曹史、代郡人范升。

與此同時,乘著朝廷精兵東進平亂,三輔也有黨羽響應翟義,槐里豪俠自稱將軍,同是是十余萬人舉事,連未央宮前殿都能望見火光。

這聲勢浩大的兩場舉事,卻被王莽的從弟王邑掛帥,輕松平定。

這次也一樣,皇帝決定以大司馬嚴尤為主帥,更始將軍廉丹為副。

對此王邑很不服氣,暗道:“我為新將,更是皇室宗親,有攻城野戰平定叛亂之大功,而嚴尤不過是熟讀兵法,趙括一般的人物,就靠出謀劃策,以口舌為勞,反而與我同列三公,憑什么?”

今日是皇帝給嚴尤授斧鉞的日子,王邑身為大司空必須出席,他怏怏不樂地整裝而出,卻在府邸門口被人攔了下來。

但在那之后,大小戰爭便再沒有王邑的份,皇帝只把他將作鎮國之寶,供在常安。打西域、西南夷時,王邑屢屢請命,卻被王莽以“殺雞焉用牛刀”婉拒。

那與匈奴的征戰總得讓他上場了罷?算起來,新朝第一次對匈奴宣戰,還是在十年前,發動了十二路大軍北伐,分道并進。結果王邑將名單從頭看到尾,仍沒有找到自己的名。

論及天下名將,王邑若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當年王莽稱攝,代漢之心昭然若揭,有東郡太守翟義自詡漢家忠臣,遂與當地劉姓宗室勾連,趕在九月郡兵都試之時悍然舉兵。勒其車騎、材官士,募郡中勇敢之士,部署將帥,自稱柱天大將軍,移檄郡國,討伐王莽。

一時間三郡響應,人數多達十余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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