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倫還以為是來了盜賊之類,連忙拿著枕頭下的劍就起身,卻發現是桓譚穿戴整齊,笑著邀請他出去……夜觀天象?
“今夜星空燦爛,實是難得。”
第五倫忍住即將脫口而出的罵娘,將劍一扔,倒頭就睡,再不搭理桓譚。
原本離開常安時,第五倫還想聊聊揚雄與桓譚鉆研的渾天說,或者深入探討一下形神燭火之論,如今卻一點心情都沒有。
加上桓譚素來輕狂,一路上當著揚雄棺槨的面,亦是嬉笑怒罵,不見悲傷,與整日淚眼汪汪的王隆全然相反。
若非知道他確實是揚雄一生唯一的知己好友,師兄弟三人真想將桓譚從劍閣上扔下去!
直到進入平原地區,抵達就都郡(廣漢郡),桓譚的面色才漸漸凝重起來。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怎樣一番景象?
“益州疲弊啊!”
廣漢之地,為益州衿領,北部山川襟帶,形勢險阻,但在進入腹地后,便豁然開朗,綿水兩岸農田美宅無數,本應該是天府一般的富足之地。
可第五倫等人看到的情形,卻與傳言中蜀地殷富全然相反。
在梓潼、綿竹等城中時還好,雖然有些冷清,然街上人來人往,亦尚稱得上熱鬧,可一旦出了城池,馬行路上,孤鳥掠空,分外蕭索。
有幾天,他們連行七八里路,寬敞的官道上竟不見半個行人,唯見亂草叢生于田野上,遠樹瑟瑟于冬風中。時而路遇小鄉里聚,過去一看,只見里門外空空蕩蕩的,偏耳傾聽,不聞雞犬之聲。
“老丈,此處人都去了何處?”他們問還留在里中的瘸腿大爺。
那老蜀人白了眾人一眼,他們現在對外來者深惡痛絕:“還能去哪,逃荒去了。”
連王隆這沒種過五谷的都覺出不對勁來:“蜀中本該是人間樂土,現如今卻如此稀冷!”
“還不是五威將率惹的禍。”桓譚幽幽說道:“蜀地雖沒有大的變亂,但本朝與句町的戰事,已持續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新朝建立,五威將率奉王莽之命遍行天下,直達四夷,也去到了位于益州牂牁郡南邊的句町國,貶王為侯。
之后,牂牁大尹又以句町心懷不滿為由,效仿嚴尤殺高句麗侯,將句町王誘殺。
這次斬首行動,卻導致注重血親復仇的句町人憤慨不已,殺牛以血涂于銅鼓之上,全民舉兵,與新朝為敵。
戰爭一打多年,牂牁大尹都被殺了,而王莽從天鳳三年,便改派大軍從益州北部南下平亂,結果卻兩戰兩負,二十萬大軍遭瘟疫死亡十之六七,他們當中大多數就是益州本地人。
再者,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隔著艱難的蜀道,需要的糧餉無法從后方長途運去,只好向當地郡縣攤派征收。
第五倫也道:“我聽納言士耿伯山言,最初對益州刺史部加收增賦,賦斂民財百取其五,實則小吏貪婪,竟追加到十取五。一征句町失敗后,二征之際,更始將軍廉丹竟又搞了一次訾稅,十取其四。”
兩年下來,將百姓十分之九的財產搜刮,多瘋狂的事啊。哪怕蜀地再富庶,也經不起這般折騰,于是就有了今日益州疲敝的景象,真是危急存亡之冬啊!
“前任就都大尹馮常力諫天子罷兵,被調到長沙去了,新來的大尹奉命為三征句町做準備,還在征徭役。”
桓譚說到這,搖搖頭,又看向第五倫:“伯魚,等給子云歸葬完畢,你就要回常安,去加入豬突豨勇了。不管陛下讓你做什么官,汝之主帥,便是更始將軍廉丹啊,怕么?”
遇上這種豬一樣的統帥,當然是怕的。廉丹打不下句町也就罷了,還能將隔壁兩個郡的蠻夷也一起逼反,讓南中一片糜爛,也是個人才。
王莽居然不懲處他,反而官復原職,放心將北征軍也交給這廝,真是神奇。
可沒辦法啊,人生在世,若想成大事,還能一點風險不冒么?第五倫只能硬著頭皮,寬慰自己和憂心忡忡的王隆、侯芭道:“北方至少有一點比南方好,瘟疫較少。”
桓譚冷笑:“哼,只望你到了邊塞,還能守著初心,勿要像南征之師一般虐民,只會殘殺無辜冒功!”
經過月余跋涉,十一月中旬時,他們終于抵達了目的地:導江郡(蜀郡)郫縣。
萬幸,王莽好歹沒將這縣名改了,否則第五倫就不會如此驚喜:“郫縣豆瓣,我吃過!”
這就是揚雄的故鄉,聽侯芭提及夫子的家世,乃是春秋之際晉國大夫南遷,到了楚漢之爭的時候,揚氏逆江上行,住在巴州。揚雄五世祖官至廬江太守,漢元鼎年間,躲避仇人又逆江上行,抵達成都附近的郫縣。
此處正是蜀王杜宇、鱉靈之都,古蜀國的興起之地,難怪揚雄對古蜀如此抬愛。
“夫子是真的喜愛家鄉啊。”
王隆道:“年輕時就以《綿竹賦》、《成都城四隅銘》、《蜀都賦》名動蜀中。”
“所以才對歸來念念不忘。”第五倫放目四顧,更加理解揚雄了。
他和后世的李白一樣,在巴山蜀水間成長,作為當地的英杰,年輕時一心出蜀,想離開這片平原,去更大的舞臺施展才華,兼濟天下。
可常安對他是冷冰冰的,長期的困守小官之職,滿肚的學問就像雍塞的河流,悲哀地找尋突破口;滿腔的失意如秋夜里清冷的月光,揮之不去。常安還奪走了他的兩個愛子,讓揚雄孑然一身,連自己都救不了,又何談兼濟蒼生?
還是回來好啊,既然常安以冷酷面孔對待你,倒不如回到溫暖的故鄉,少不入川,老不出蜀,這確實是個能讓人放下一切,舒服躺下的地方。
唯一的遺憾是,揚雄因為太過高壽,他昔日的朋友幾乎都死光了。加上揚氏五代單傳,蜀中竟無一個親戚。
只有一生知己桓譚替揚雄卜龜甲選位置,以及三個弟子為他扶棺送葬。
第二天就是定好的日子,王隆再度一擲千金,打點好了必須的器物,眾人服緦麻喪服,第五倫為首高舉著靈幡,侯芭抬著靈位,吹吹打打朝揚家墓葬行去。
時值冬日,但郫縣近郊卻不似北方那般萬物寂寥,反而綠意盎然,想必到了開春后,揚雄墳頭左近,定是清風徐徐,滿山芬芳。
旁邊就是他的父母、妻兒之墓,其中就有揚烏。
揚烏是有名的神童,小小年紀就能幫助揚雄創作那部第五倫看著都頭疼的《太玄》,九歲而喪,實在是太可惜了。
第五倫過去替揚烏的墓碑摘去了枯草,拂去黃土,只輕輕叮囑他:“照顧好你父親。”
揚雄得棺槨慢慢放入坑中,隨著土一點點被填進去,他終于落入故土懷抱。
連同王隆在內,三人倒是沒哭太傷心,這一路走來,早就想通透徹了,眼淚幾已流盡。
當地也對揚雄的歸葬沒有太大反應,只有郫縣宰得知是本地大夫歸葬,陪著來看了幾眼。
就在葬禮即將結束之際,遠處卻來了幾乘車馬,有一位身披麻衣,頭戴高冠的人跳下車,跌跌撞撞地往墓地過來,一邊走一邊嚎嚎大哭。
“嗚呼子云,不幸衰亡!”
等到他近時,更是一頭拜在揚雄墓碑前,捶胸道:“從此天下,更無蜀都之賦,亦無綿竹之音!嗚呼痛哉!伏惟尚饗。蜀失赤子,吾失名士,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祭畢,他伏地大哭,淚如涌泉,哀慟不已,比起已經看淡的桓譚,以及不太哭得出來的三個弟子都要傷心。
第五倫有些驚訝,看著這個年近四旬的不速之客:“這是夫子的朋友?”
侯芭搖搖頭,表示不認識。
還是桓譚繞到正面,瞅了還在痛哭的此人幾眼,似曾相識,想了一會后恍然大悟,回來后告訴第五倫:“此乃導江卒正,公孫述!”
PS:第三章在8:00。
第五倫自穿越后就經常渴睡,為了趕路早日讓揚雄歸葬,不得不起早貪黑,夜里好容易沉沉睡下,卻忽然被人推醒!
“伯魚,伯魚!”
第五倫對劉邦王于巴蜀漢中以此為基業北上收取三秦那段尤其感興趣。
他捧著特地帶來的州箴和簡易的地圖,對照上面的道路,發現揚雄在描繪家鄉險要山川時最為細致,比雍州箴準確多了。
但第五倫仍要不斷加以修改添補,揚雄留下的好比是一副精確度很差的中國地圖,看個天下大概形勢還行但誰會捧著它去導航找路呢?
這理由很蒼白,他就不是做學術的料啊,桓譚只哈哈一笑:“真的么?吾不信。”
聽,就是這種語氣!第五倫真是討厭死這廝了!
路途中條件有限,他們經常要擠在通鋪上睡,抬頭不見低頭見,半個月相處下來,第五倫發現自己和桓譚是絲毫處不來。
相傳戰國秦惠文王欲伐蜀,因山道險阻,故作五石牛,言能屎金,以欺蜀王,蜀王命五丁開道引之,秦軍隨而滅蜀,是為“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
“這些事,都記在夫子年輕時所作《蜀王本紀》中了。”
王隆唯獨對書名感到不解:“按照太史公書的體例,當為蜀王列傳,何以為本紀?”
在葭萌縣的亭舍歇息時,桓譚看到第五倫一路上苦心記錄便不聲不響悄咪咪過來看了一眼,笑而不言又忽然大聲嚇唬他道:“好個第五伯魚記錄圖籍山川塞扼意欲何為?”
第五倫翻了白眼,只道:“我想要為十二州箴作為補注。”
而在古蜀國滅亡后的史事揚雄留給第五倫的《益州牧箴(zhēn)》中亦有提及。
“秦作無道三方潰叛。義兵征暴,遂國于漢。拓開疆宇,恢梁之野,列為十二光羨虞夏……”
時值隆冬,送揚雄棺槨歸葬故鄉的小小隊伍行在石牛道上,擅長御技的侯芭不放心別人,親自駕駛。有些地方太過狹窄險要,甚至要將棺槨抬下,扛著慢慢過去。
而在途中休憩的時候,三人也會說起老師與這片土地的關聯。
這是大實話,亦是桓譚的作風,直言直語,常成為旅途中的話題終結者。王隆等人不想誹謗先師都停下不言。
倒是第五倫看著左右險峻暗想:“若是夫子還在我吟誦幾段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不知他會作何評價。”
至于為何是幾段因為他早就不記得全篇了,但說起來李白也是蜀人啊,這片土地確實盛產文人墨客。
第五倫插話道:“據子云所言,從望帝杜宇開始,直到開明氏下五代人,皆稱帝,不附于商周,而獨立為一邦,故稱之為本紀。”
不想旁邊桓譚卻噗呲一笑:“真是這緣由?在我看來,蜀小國也,哪怕僭越為帝,亦無資格稱本紀,我猜,多半是子云偏愛故鄉人物古國吧。”
從漢中去往蜀地,素來是艱難的旅程,尤其是出了梓潼縣(四川梓潼),行走在大劍山和小劍山之間,兩山緊密相連,東臨嘉陵江,西接五指山,綿亙一百多里。
北面全是千仞峭壁,如刀削斧劈;南面則山峰林立,幾乎沒有道路,只能在山上鑿孔,修棧道越山嶺而過。
這條路被稱之為“石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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