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矜

001:探監

隆昌初年,也是末年。

冬月初九,懷梁罕見的下了雪。

隨風飄零的雪花剛落到地上就化了。

一個月前,這里還是永綏的都城懷梁,如今卻成了大夏的囊中之物。

“吱呀——”一聲,虛掩著的房門被推開,蕭瑟的寒風一下子就灌進了空蕩蕩的屋子。

堂前的婦人不過雙十光景,卻身著一襲素衣,發間暨著白花,眉目間看上去很是疲憊。

推門進來侍女巧竹略顯慌張。

“夫人!出大事了,武安侯府被夏軍給圍住了,估摸著今日定是兇多吉少了!”

“如今這懷梁是待不下去了,夫人,咱們也趕快離開吧!”

聽著她急切的語氣,遲玉卿低垂著的腦袋終于緩緩抬起,兩眼目然的看著她。

走?永綏覆滅,何以為家!

她含恨看了一眼香案上擺放的靈位,上面赫然刻著:先夫季無淵生西之蓮位。

他臨危受命卻戰死邊關,到頭來卻連具尸體都找不回來。

若不是那沈元祺不仁,他又何至于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家不成家,國不將國,如今國破家亡,她還有什么臉面茍活在這世上?

她還想問問那沈元祺,處心積慮爭來的江山,到頭來為何又守不住?

她盯著那塊靈牌看了許久,動了動嘴。

“備好銀子,隨我去天牢走一趟。”橫豎都是一死,她得先去把這些賬算清楚。

“奴婢這就去!”巧竹雖然好奇她想去探視誰,到底還是沒問出口。

遲玉卿最后看了一眼那抹青色,攏了攏外衣,踏出了困了她許久的祠堂。

潔白無瑕的飛雪落在她的身上,她卻無暇去欣賞這份美好。

路過武安侯府時,里面此起彼伏的哀嚎聲尤其抓耳,聲聲凄厲。

三十年前的岐山大戰中,葬身武安侯手中的大夏亡魂不計其數,如今永綏覆滅,大夏自然不會放過他。

和武安侯一同在岐山大戰中威名大顯的,還有她已故的祖父。

她父親生前也是戰功赫赫的大將軍。

她可是實打實的將門之后,也難怪巧竹那丫頭害怕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狀若不經意的抬了抬手。

“我的墜子好像丟了,你折回去替我尋一尋。”

巧竹望了一眼,她果真只有一只耳朵上還戴著耳墜子。

遲玉卿接過她手中的錢袋和食盒,將錢袋系在了自己腰間。

巧竹凝眉,環顧了四周一眼,壓低了聲音:“夫人,這外面到處都是大夏的賊人,奴婢得保護夫人!”

這種時候,城中百姓都恨不得一直躲著不出門。

遲玉卿皺了皺眉,冷聲呵斥了她:“我讓你找,你只需聽從便是,你知道那墜子對我有何意義,還不趕快去!”

那對墜子,是季無淵送給她的,也是他唯一一次送東西給她。

巧竹是她的貼身丫鬟,又如何不知有多重要?

可巧竹也不笨,如此重要的東西,平日里遲玉卿出門都不會戴著的,她想做什么,巧竹多少能猜到一些。

可她的態度又如此堅決,巧竹愣在原地許久,終究是咬了咬牙,轉身去找她落下的墜子了。

見巧竹的身影遠去,遲玉卿才長舒了一口氣。

那丫頭跟在自己身邊好幾年,是個忠心護主的,讓她跟著自己一起去送死,遲玉卿做不到。

天牢的獄卒還是永綏的官兵,不過他們早已換了效忠的人。

她把帶來的所有銀子都打點給了他們,她又只是一介婦人,獄卒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沈元祺是永綏最后的皇帝,他的死期還在后頭,所以暫時被關押在了天牢中。

聽說取他性命的人,還得有兩日才能趕到。

有錢能使鬼推磨,她是能夠去見他一面的。

越往大牢深處走,關押的犯人身份也越高。

“遲玉卿!”快要走到頭了,卻沒看到沈元祺的影子,只有一個清朗的聲音在呼喚著她。

遲玉卿左右看了一眼,在靠右手邊的牢房里找到了聲音來源。

男人倚在牢門上,正沖著她笑。

他原本俊美無儔的容貌,到底是被肆意生長的胡茬掩蓋住了。一襲破爛泛黃的囚服,上面還殘留著不知道從哪兒沾染上的血跡,看上去邋遢極了。

遲玉卿皺了皺眉,這哪兒還是玩世不恭的小侯爺啊。

此人正是武安侯的長孫,傅淮宴。

要說傅淮宴此人,僅僅是這個名字,便能讓懷梁所有的紈绔子弟甘拜下風!

曾經的他,瀟灑快意,當是永綏最肆意的公子哥。

如今看到他,遲玉卿不免又想起了武安侯府的慘狀,他一直待在這大牢里,大抵還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事。

他在這牢里已經待了好幾個月了。

傅淮宴不僅做人紈绔,做事也是我行我素毫無章法可言,他因為和三皇子沈元清是好友,故而摻和了皇子們的皇位之爭。

然而最后坐上皇位的是二皇子沈元祺,所以他成了階下囚,還沒等到武安侯想辦法將他救出,大夏便迅速攻占了永綏,且他們毫無招架之力……

現在看來,或許他的選擇才是正確的,沈元祺坐上皇位卻守不住江山,當是要被寫進史書,萬年留名。

只是,因為他和季無淵各為其主,遲玉卿又和他并無多大交情,嚴格來說倆人并不熟。

她回過神來,沒打算搭理他。

正準備走,他又叫住了她。

“我知道你因何來此,不過貌似你來晚了,他已經死了。”

他還是笑瞇瞇的看著她,語氣輕描淡寫,像是在同她開玩笑一般。

遲玉卿的臉上終于有了反應,她兩只眼睛里明明寫著不可能。

誰會先她一步殺了沈元祺呢?想殺狗皇帝的人多不勝數,可這里是天牢。

而他三兩句話,便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他如今真沒必要騙她。

遲玉卿稍加思索后,便讓獄卒打開了他的牢門。

她剛進去,他便看著她手里的食盒兩眼放光。

他的手腳都被鐵鏈束縛著,做不出什么大幅度的動作來。

這食盒里的菜沒毒,見他眼饞,她只微微頓了頓,便將食盒打開了,推到他的身邊。

“可惜了,沒有酒。”

他捧著食盒大快朵頤,說話也含糊不清,哪有半點世家公子的模樣?

遲玉卿看了他一眼,神色復雜。

他將食盒里的肉都吃了個精光,很隨意的擦了擦嘴。

他像是沒看到她臉上的表情,還慵懶的舒展了一下略微身體,一臉的滿足。

只是,鐵鏈在地上摩挲的聲音實在刺耳。

他勾起唇角笑了笑:“別看我在這牢里出不去,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多。”

“你想知道沈元祺是被誰殺的?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自然是不想要他活著的人動的手。”

遲玉卿現在覺得他就是在信口胡謅。

他卻覺得很好笑一般。

看著她這身素衣打扮,他突然很認真的發問:“你可知,大夏如今的太子是誰?”

可遲玉卿如今又哪里會知道這些?她只知道,原本大夏掌權之人是外戚忠勇侯,可就在不久前,皇室從忠勇侯手中奪回了權力。

不僅處死了野心勃勃的忠勇侯,還順勢南下一舉攻破了永綏邊防。

不到半年光景,永綏便全部淪陷了。

至于因何發生這么大的變故,她卻是不知。

見她一臉茫然,他輕輕搖了搖頭。

“你不該是如此的。”

他想說她笨,可他想到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那才是困住她的根源。

遲玉卿沒有反駁,她只覺得無力。

他又接著說到:“罷了罷了,人生在世,難得糊涂,這樣也好。”

他嘴里說著不明所以的話,遲玉卿卻覺得十分看不透他這個世人嘴里的紈绔。

話不投機半句多,遲玉卿確認沈元祺已經死了后,終于多喘了一口氣。

沈元祺已死,季無淵的在天之靈終于能夠安息了。

唯一遺憾的是,她沒能親手給季無淵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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