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大亮。
馬車一路碾過晨光與集市的嘈雜,停在縣令府前。
無需遞帖子,府中下人都知這位是他們府上二少夫人的妹妹。虞七率著文華跳下馬車,徑直大步走進去。
虞依沅婆家辦的宴會,她的親娘又怎會不來呢?
煙兒認出她,趕忙上前:“二姑娘,我們姑娘一早就派我在此處等你,您隨我……”
“常蓁呢?”
“常、常……夫人?”煙兒嚇壞了,“您怎么能直呼夫人的名諱呢。”
虞七笑了,躍過她徑直往前走:“……”
“奴,奴婢這就去尋……”
“無需,我自己找。”
虞依沅腳步虛軟,踉蹌著從婆母的院子里逃出來,連手里的食盒都提不穩。
她明明是去請安的,卻聽到婆母和萬嬤嬤在密謀害她。她們竟然打算將自己和程家那個色令智昏不學無術的少爺關在一處……孤男寡女,夫君便是再疼愛于她也不會保她。
好狠吶!
在院中回過神來的時候,虞依沅發現自己已經將規整盈巧的指甲已經插進了樹枝,滲出來的汁液染臟了指尖。
她捂住嘴匆匆逃走,正巧撞上前來尋她的煙兒。
“姑娘我可找到你了。二姑娘像是來找麻煩的,這可如何是好?”
“姑娘!”
“去死罷去死罷!我虞依沅做錯了什么,她們居然要這樣對我!”
“她們是誰?我說的是二姑娘啊。”煙兒一臉錯愕。
虞依沅似乎終于反應過來,雙手緊緊扣住煙兒的胳膊,指甲深深陷進去:“她們全都想我死,婆母、嬤嬤、辜翹、虞七……那就成全她們好不好。待會你將虞七身邊那個小丫頭支開,讓虞七換上我的衣服,把她帶到……”
煙兒抬頭震驚地看著自家姑娘近乎瘋狂的面容,咬牙應下。
雖然她覺得二姑娘是無辜的,但誰又能比自家姑娘更無辜更可憐的呢。
只能對不住了。
虞七在花園亂逛途中,并未理會來來往往的大家閨秀們,卻被一個端著茶水的小丫鬟猛地撞了上來。
“不好意思,是奴婢笨拙,請貴人責罰。”啪地跪下。
她蹙起眉,看著濕噠噠黏住的衣裳,再看看那顆瑟瑟發抖的腦袋瓜。
這么寬的路,偏生往她身上撞?
她按捺住心中的火氣:“你下去罷。”
這時煙兒不知從何處竄出來:“二姑娘,我找到夫人了,她在……呀,您衣裳怎么濕了,不如讓奴婢帶您下去換身衣服吧。”
虞七挑眉。
總覺得怪怪的,但她實在想知道她們到底打的什么算盤。于是她點了點頭,和文華分開了。
未曾注意隱在暗處的辜翹露出一抹緋色衣角,一如她神色淡漠譏誚,將一切盡收眼底。
虞七跟隨煙兒去換上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裳,后又匆匆跟著她往她口中所說常氏所在之處而去。
“二姑娘您看,這個院落就是夫人臨時歇腳之處,夫人此刻就在里面呢。”煙兒指著前方一處被圍起來的院落匆匆道。
“你確定?此處如此破敗,你家夫人會在里面?”虞依柒瞇起眼。
“當真!”誰知煙兒竟擠出兩滴淚來,“您是不知道,自從嫁進這朱家,朱夫人時常罰我們姑娘,就連那個叫辜翹的妾侍都能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所以連帶著娘家夫人來也都只能住這破落院子……您進來一看便知。”
虞依柒終于還是邁過高門檻,走進院中。
而緊接著身后的門砰地關上,傳來上鎖的聲音。
煙兒果然沒進來。
看來果真不能對她們抱有一絲期待。既然是煙兒出面,那幕后黑手想必就是……虞依沅了吧。
但她們以為這樣便能困住她了?可能還沒睡醒吧。
門外,煙兒將鑰匙抽走,又環顧了四周,這才悄咪咪跑到虞依沅旁邊。
“姑娘,都辦妥了。”
虞依沅輕闔上目,喉嚨滾動,“開工沒有回頭箭。那老妖婆已經將程家糟心兒子誆進去了。”
“……”煙兒也不知該說什么。
虞依沅唇角露出一抹苦澀的笑,低下頭重整精神,再抬起頭來時,雙目重新綻出狠厲之色。
“煙兒,你立刻把火點好,我藏起來,就說我在院子里……那個老妖婆一定會立刻過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一切就看虞七的造化,能不能趕在大家來之前守住清白。”
“是。”
“走水了走水了,鯉明苑走水了!”
縣令府上的丫鬟小廝奔走相告,不知是誰先傳出來的,一時沒了主心骨互相亂作一團。
萬嬤嬤一邊陪在朱夫人身邊同諸位夫人一道漫步園中賞花閑聊,一邊老練地注意著四周的動靜,直到小路盡頭匆匆跑來一個家丁。
那家丁大口喘氣,熱汗淋漓,對萬嬤嬤耳語幾句。
萬嬤嬤嘴角翹起一抹笑對著朱夫人使了個眼色,隨后面對諸位夫人卻是一副天塌了的模樣:“什么,你說鯉明苑走水了!平日里那里不是無人會去麼,怎么會走水!”
“各位夫人別慌,請留意一下您身邊可有同行之人不在身邊……”
諸位夫人立時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不知是誰高喊一聲:“二少夫人怎么不在?”
二少夫人?
女眷們開始竊竊私語,目光在人群中來回掃蕩,果然,沒有發現那位容貌出眾的二少夫人。
朱夫人臉色驟變,二話不說匆匆往鯉明苑而去。諸位夫人緊隨其后。
于是一行人浩浩蕩蕩趕去。
到的時候,外面的火已經被滅了,地上一堆燒焦的干草垛,明顯是被人刻意縱火。可鯉明池里卻仍在冒著煙。但鯉明苑卻被上了鎖。
朱夫人揚聲高喊:“依沅你在里面嗎?萬嬤嬤還不快開鎖!”
“是是是,老奴這就讓管家開鎖。”
鎖頭被顫巍巍地打開,萬嬤嬤猛地將門砰地一聲推開,生怕大家看不見內里的景象。她大喊道:“二少夫人,你們在干什么!”
這一聲如平地驚雷。
諸位夫人紛紛探頭往里看,而后不敢置信地捂住了檀口。
天爺啊,她們看見了什么!
朱家二少夫人竟然在和一個男人接吻!
“虞依沅……你,你這是丟盡了我們朱家的臉面啊!”朱夫人顫抖著手指頭,雙眼一翻差點暈倒。
眾人爭先恐后的蹬著繡花鞋擠進來,就為了看這旖旎畫面更清楚些。而尚在閨閣中的小姐姑娘們則用繡帕遮住自己半張通紅的臉,偷偷將眼睛往外瞟。
她們口中的“虞依沅”背對著,慢慢由俯身直起來。地上躺著看不清臉的男人。
直到程家夫人面色鐵青:“程昱……你不在前院怎會出現在此?不對,我家昱兒怎么不能動,你這個妖女對我昱兒做了什么!”
字字控訴,說的好像是“虞依沅”色迷心竅,霸王硬上弓。
虞七拍掉自己身上的泥土,低著頭,叫人看不清她的臉。
這時,另一道她分外熟悉的輕軟女聲出現在外:“各位怎么都在此處?莫不是都來鯉明池觀賞婆母養的錦鯉?”
“虞依沅?親家母?”
一身碧色衣衫搖曳著身姿緩緩走進來。她挽住常氏,臉上噙著好奇的淺笑,撥開人群。
這這這,這不才是正經朱家二少夫人麼!
那里面的又是誰!
朱夫人一臉震驚,萬麼麼額間冷汗頻出。
“我的兒呀!你這是怎么了!”程夫人站不住了,沖到自己兒子身邊,將那女子掰過身來。
虞七閃身躲開,涼薄道:“中了藥,頭上挨了一下,不嚴重,趕緊找大夫看吧。”
說完她不再理會程夫人,面無表情轉過身,在看到常氏和虞依沅時,扯動唇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長姐和大伯母看見是我難道不覺得意外嗎?好巧啊。”
“虞家二姑娘!”
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眾人立時議論開來,原來這就是傳說中那位被圣上親封為錦繡女官的虞二姑娘!
果真氣勢不凡。
朱夫人兩眼一翻,這回是真要暈了。她狠狠掐在萬嬤嬤胳膊上,不是該虞依沅嘛,怎么變成了一直想拉攏的虞七!她只覺得眼前一陣發昏,頭頂青煙直冒。
大水沖了龍王廟。
可草已點,火已燒,臺下觀眾已振臂吆喝,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虞依沅這是捂口嬌呼:“二妹妹,煙兒說你擺脫她跑不見了,我和娘親已經找你許久,怎么會……”
“怎么會出現在此處是嗎?”
“是。不。”虞依沅反應過來,面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拽住朱夫人的袖子滿目哀求,“母親,這一定是誤會,我家妹妹知書達理,又在五皇子殿下身邊當差,怎么會做出這種不顧禮教的事呢!”
朱夫人此時真是恨不得將她嘴縫上,這分明是將自己這個做婆母的架在火上烤。朱夫人喃喃張嘴說不出半個字來。
還好萬嬤嬤救場:“二少夫人,這可是你娘家人,你怎么能將未出閣的妹子帶到婆家來與人私通呢!前院還有老爺和一堆賓客在,這這這……有辱門楣啊!老奴我斗膽說句不該說的,昨日里你們翠微坊燒得天邊都亮了半邊,是不是惹到不該惹的人了!”
眾夫人紛紛議論,說到目光帶著驚疑不定射向虞七。
“好笑。”
“二妹妹你怎么還笑得出?”虞依沅眉頭都化成了一池春水。
“不顧教條?私通?有辱門楣?還有別的嗎?”虞七唇角掛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
虞七背著手緩緩踱著步子,鑲著一圈金線的繡花鞋踢開裙擺步步款款:“我的好長姐,戲演得不錯。還是讓我這個當事人來告訴諸位究竟發生了何事吧。方才程公子對我說,是朱夫人身邊的人將他領到這院中,還哄他喝下了一杯來歷不明的茶,說讓他稍等,有人待會會來見他。”
虞七又走到朱夫人面前,笑睨著她:“朱夫人你說待會會來此處的人究竟是誰呢?”
“我怎么會知道。”
“沒事,您不知道不要緊。因為陰差陽錯出現在此處的人,是我。程公子意圖對我動手動腳,看出他中了藥,我怕他欲火焚身,就順便把他踢下池子里清醒清醒。醒來之后他似乎格外后悔,自己找棍子往腦袋上打。再然后,就是諸位所見模樣。”
其實,就是她拿棍子打暈程昱的。
可那又如何呢?無憑無據,還不是任她一張嘴,死的說成活的。
眾人恍然大悟,半信半疑。
虞七繼續道:“大家一定很奇怪,我與朱夫人無冤無仇,為何她要在自己府上設局害我呢?我又怎么會乖乖跳進此陷阱中?”
“對啊,為什么?”
“因為,帶我來此處甚至將院門鎖上的,正是我那長姐的貼身婢女煙兒。只有一個解釋,虞依沅提前得知朱夫人要陷害于她,于是干脆找我做替身,一石二鳥,一箭雙雕。我的好長姐,你說是嗎?”
所有目光齊刷刷匯聚到虞依沅身上。
她后退半步:“不不。”而后眼淚刷刷而下,“妹妹為何要這般誣陷于我?是姐姐曾經做過什么對不起妹妹的事嗎?”
虞七露出白皙的牙齒,一把拉過虞依沅的手腕,一手擒住她的肩膀,將她背身按住:“你做的還少嗎?別演了。你敢說這不是你做的,跟你娘簡直一模一樣!”
朱夫人這時卻反應過來,換上一臉失望至極。事已至此,只有盡快將朱家摘干凈。索性……一并將虞依沅和虞七釘死。
“虞女官,我敬你是五皇子跟前的人,可你怎么能在做出如此丑事后,還能振振有詞,栽贓給我們朱家。我們朱家,可是有半分對不起你們虞家?來人啊,把親家母帶來。”
很快,兩個婆子便架著喝得醉醺醺的常蓁而來。常蓁捏著酒杯,手舞足蹈,這模樣粗看像是貪酒,可仔細打量卻能發現不妥之處。
飲酒過度的人,往往走路是虛浮的。可常蓁步子是實的,只是肢體豐富異常,更像是……被下了藥。
看朱夫人的神色,似乎除了打算坐實虞依沅通奸的罪名,還打算把常蓁一并算計了。
試想看看,一個不識禮教的女人,生得女兒自然也放浪形骸。
朱家就有充分的理由,休了虞依沅。
好盤算!
虞七要給這把火再添把柴。
“我虞七身為虞家人,身為圣上親封錦繡女官,絕不會徇私枉法。我承認,這一切都是我大伯母設計好的,目的就是讓我在你們朱家失盡臉面。我丟臉,可就是五殿下丟了臉。”
提到五殿下三字,眾人表情一換再換。
而她背脊挺直,面如寒霜。
文華不知從何處擠進來,看著她,竟不自覺露出崇拜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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