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兒乖,來奶奶抱抱。’
這是,自己在逐漸恢復前世記憶、開始觀察這個大荒時,第一次見到祖母的情形。
吳妄只記得當時被祖母抱在懷里的時候,祖母那雙顫巍巍的手……差點把他抖昏過去。
祖母是很疼他的,又有一些‘老小孩’的童趣。
她會像個孩子一樣跟孫兒打鬧,爭奪一些小孩的玩具,故意逗哭孫兒,再講一些爺爺都不哭的英勇風姿。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自己七歲那年,在湖邊研究水車的構造,祖母的車架出現在自己身后,這位已快走不動路、身體因蒼老而萎縮的祖母,特意從半丈高的車架上跳下來,把他一腳踹進湖里,又舉著拐杖一溜煙的跑遠。
像風一樣。
還有五歲那次,自己偷了祖母的假牙,在上面涂抹了西野弄來的五味粉,祖母慈祥親切地拄著拐杖,滿王庭追了他半天。
目睹這一幕時,父親激動地流下了兩行熱淚,覺得祖母又煥發出了新的生機,能多活幾十年。
現在回想起這些,真的……
吳妄眼圈有些泛紅,用力抽了抽鼻子,帳內不少老人都抬手抹淚。
“少主,人都喊過來了。”
熊三將軍在帳外喊了聲,也不敢太大聲;畢竟三將軍的父母叔伯都在里面,容易被煩躁的他們打一頓。
“素輕,”吳妄看向一旁林素輕,“我祖母喜歡熱鬧,北野的習俗也沒有守靈這一說,你幫我做些人域的習俗吧。”
林素輕鄭重地問:“要全套的那種嗎?”
“盡你所能,就當,替我多陪陪她。”
吳妄言罷又看了眼祖母的遺容,低頭出了帳篷,朝火光密布的黑夜而去。
剛走出兩步,就聽林素輕在帳內一陣指揮,點名要長桌、燭臺、供果、黃紙、燒紙盆……
扭頭就見,林素輕先在儲物法寶中拿出一把桃木劍放到角落,又拿了個蒲團鋪在地上,面容肅穆,朗聲道:
“天高高不盡,地廣人杰生!
巾幗真豪杰,北野有英雄!
親人已乘黃鶴去,人去音存、樓不空!”
這清風望月門名字這么雅,業務這么廣?
大帳內頓時傳出了斷斷續續的慟哭聲,吳妄心情也頗有些灰暗。
前方,一名名身穿祭祀長袍的男女低頭站著,他們面容灰暗,前幾排的祭祀大多已白發蒼蒼。
吳妄之前想了很多話。
他想由‘氏族是生養大家的地方’開口,又想過從‘對星神的敬畏和族人的生命哪個更重要’入手。
他其實很想問問這些祭祀。
如果天降之獸是星神給的恩賜,那為什么在災荒之年,在那些宛若煉獄般、族人餓死十有二三的荒年,沒有從天而降的普通獸群?
他一個原本立志混日子的少主,為什么花費了幾年的時間設計,幾年的時間找好說辭,幾乎費盡心血建立了糧食儲存的制度,給族人啟蒙畜牧的概念?
只是因為三歲那年看到了荒年的慘劇。
但……
看著眼前這些人。
這些站在他面前,站在帳篷間隙,站在這片泥濘草地上的身影,吳妄突然沉默了。
所有的話語漲到了嗓子尖,又系數咽了回去。
他們還有什么道理不明白呢?
年紀都比自己大,閱歷都比自己廣,對北野的了解也大多高過自己,歸根結底,中午時只是喪失了一些勇氣,沒有興起反抗的念頭。
吳妄略微低下頭,兩側火把的光亮照耀著他的側臉,卻總有少許無法照亮的陰霾。
“少主。”
當代的大主祭向前半步,目中滿是愧疚,“是我們……”
“我祖母走了。”
大主祭身體顫了下,這位已步入老年的女主祭低頭輕嘆;吳妄的祖母是她的老師,更是相處至今的摯友。
不少祭祀眼眶發紅,面容帶著深深的愧疚。
吳妄嗓音還算平靜,低聲說著:
“族內今天總共有兩千二百三十二人喪生,一千六百多人重傷,因為這里是王庭,死傷多是老人孩童。
這還是因大部分人,在兇獸襲擊的時候走出了王庭,不然死傷恐怕會無法計算。”
附近營帳徹底安靜了下來,偶爾能聽到火把火焰的噼啪聲。
“我是大星祭。”
吳妄微微抬頭,嘴角露出幾分自嘲的笑。
“兇獸突然襲來的時候,我才知道大星祭有多無用,我甚至無法得到它的正視。”
“少主請不要自責,這不是我們能夠對抗的力量。”
有位面容慈祥的女祭祀顫聲說著:“這是星神的賜福,是星空給予的饋贈,是星神大人的意志。”
“對,這是星神的賜福,是星神對她最勤勞信眾的賞賜!”
吳妄突然抬頭起來,神情肅穆,雙目竟是那般清澈。
“一直以來,星神賜福每隔一兩百年都會發生一次,被選中的氏族都是當時最強盛的氏族,我們從來沒有問過為什么。
那大家想過沒有,這到底是為什么!”
背后大帳中的眾人被他吸引,探頭看了過來。
原本垂頭不語的眾祭祀,此刻多少有些錯愕的抬頭看向吳妄,看著自家少主那散發神圣光亮的面容。
少主此刻說的話,跟他們之前預想的,竟……完全不同……
“因為星神并不能理解我們!就如我們無法理解星神!
她守護著無盡星空,保護著北野的天空,輪轉干旱和風雨,注視著整個北野大地!
用我們自以為是的想法去揣度星神,才是對星神的不敬!
那些妄圖讓星神注視自身的想法,才是真正的愚昧!
星神不會看到一個人、幾個人、千百人的生死,她看到的,是整個北野無數生命的平安與生存!”
大帳內,林素輕聞言不由瞪大雙眼。
少主在胡說什么?
‘神靈不過是早早掌控了道則的生靈’,這不是少主此前對自己說過的話嗎?
怎么……
眾祭祀表情已從最初的震驚,到此時的若有所思。
吳妄還在呼喊:
“星神賜福,已經是星神能下放到大地上,用神力締造出的最弱之獸!
用最弱之獸去考驗最強的氏族,這就是星神對她子民最溫柔的賜福。
而我們!
卻連星神派來的最弱之獸,都無、法、承、接,都無法打開它的身軀,擁抱星神真正的賜予!
這是恥辱!
是北野的恥辱,更是我熊抱族祭祀的恥辱!”
他道:“星神如果要毀滅我們,何必用兇獸?星神只需要一個念頭。”
他又道:“當賜福降臨,為什么要去抱怨賜福會選中我們?
我們需要反思的是,賜福降臨的時候,該如何去承接星神給予的恩賜!
任由賜福消失在大地邊緣,這才是對星神最大的侮辱!”
大主祭嗓音輕顫:“我們……我們難道一直想錯了……”
吳妄長長一嘆:“這些話,其實是奶奶讓素輕轉達給我的,她在生命最后升華的一刻,聽到了星神那帶著些許寂寥的嘆息。
我們,讓星神失望了。”
林素輕身子頓時繃緊,小臉上寫滿了認真,雖然不知道該做什么,但還是站在那用力點頭。
眾祭祀眼中的迷茫更甚。
吳妄嗓音歸于平靜:
“原來你們,一直都不曾去領悟星神的意志。
看著星空,都好好想想吧,都給我在這里站兩個時辰。”
言罷,吳妄轉身走回大帳,跪坐在了祖母和花團身旁,靜靜祈禱狀。
很快,帳外傳來了竊竊私語聲:
“我們一直理解錯了,星神的賜福需要我們主動去承接?”
“少主不只是未來的首領,少主還是最年輕的大星祭,他絕對能得到星神的認可……”
“星神的賜福是星神的意志,但星神的意志是給予我們考驗與財富,而不是給予我們災難。”
“對啊,星神如果要降下災難,只需要降下饑荒或者干旱。”
私語聲漸漸變大,祭祀們在辯論,在爭吵,一個個面露懊悔,變得神神叨叨。
“主祭,咱們去承接試煉吧!”
“星神大人是庇護我們的,兇獸是我們的敵人,星神大人怎么可能讓兇獸成為神使!”
“咱們去殺了那兇獸!”
“我們苦修的祈星術,就該用在這個時候啊!我們之前還害怕什么,猶豫個什么!族人不是白死了!”
“當時出手也無法阻止火球,我們離著太遠了……”
營帳內,林素輕愣愣地看著這一幕;這還是她之前所見,那些對著兇獸不斷跪拜的祭祀們?
吳妄心底略微有些無語,看祖母遺容時也多了幾分歉疚。
他剛才冒用了祖母的名義,但也確實沒辦法。
祭祀們對星神的畏懼和崇拜根深蒂固,這是一次次祈禱、一次次自我催眠后的結果;自己如果用氏族的名義號召他們對抗那頭兇獸,最終只能導向——氏族歸屬感和信仰歸屬感的強烈沖突。
說不定都會有祭祀為此自殺。
那還有其他什么辦法?
有,反其道而行之。
用自己最年輕大星祭的身份去重新定義‘星神賜福’,整合他們對氏族、對星神的歸屬感,就能產生最強的斗志!
吳妄其實很早就有過這種念頭,但今天,借母親的記憶親眼看到星神與星神賜福全過程,方才將這個大膽的念頭付諸實踐。
神釋權。
既,對神與神跡進行解釋的權威和權力。
北野的星神崇拜較為樸素,只知道對星神祈禱和禱告;神權核心是七日祭之議,但日祭脫離了氏族,居住于一座座大雪山上。
如果星神不能顯靈,又不能開口說話,那么她就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當然,前提是七日祭也保持沉默。
順帶一提,吳妄此前研究過一些古老記載,發現日祭在繼位之后,無論該日祭出自哪個部族,都會化作與人族相近的人形。
這應該是跟女媧大神創造人族時參考了先天道軀有關。
回到當前的問題。
要除掉這頭從天而降的諸懷兇獸,還不能出現太多傷亡,必須有族內祭祀的助力。
強大的氏族都擁有可以飛天的坐騎,那些強者如果決定前來助戰,中午時分就能陸續到達。
此刻,萬事俱備。
祭祀們已經群情激奮,如果不是被大主祭攔下,已經有人要忍不住去跟兇獸決一死戰。
‘該做一份宰獸計劃了。’
吳妄閉上眼,在心底用線條勾勒出諸懷兇獸的身軀,努力回憶這頭兇獸移動時身體各個位置的變化。
找到其弱點,才能事半功倍。
大概一個時辰后。
嗚——
號角聲,且是急促、雄壯的號角聲!
大地傳來隆隆的轟鳴聲,仿佛萬千大軍在草原疾奔!
吳妄豁然起身,表情帶著掩蓋不住的激動,快步朝帳外沖去。
“首領回來了!”
“首領他們回來了!”
原本有些沉悶的大營突然活泛了起來,一處處帳篷都有人沖出來,朝著號角傳來的北方眺望。
吳妄向前疾走時,心底暗自警醒,自己似乎對父親有些依賴。
沒辦法,這輩子的親爹實力強橫,對他也是極為不錯;自家老爹的強,是不同于祈星術的強大,類似于人域體修,可惜也沒法增加壽元。
自己的計劃,必須在最短時間讓父親弄懂,然后由父親指揮后續來支援的北野諸……強……者……
誒?那是爹的坐騎?
帳門前,吳妄抬頭看向那頭兇獸被困住的方向,剛好看到一頭插著兩只翅膀的雪白巨熊沖天而起,在空中發出一聲咆哮怒吼,口中噴出碩大的光團。
熊背上跳下一道雄壯的身影,徑直朝兇獸諸懷隆起的脊背砸落!
吳妄用祈星術加持,定睛看去,能看到自家老爹高舉長斧,一根根長發肆意飄舞,身上的獸裙戰衣獵獵作響,雄壯的肌肉仿佛燃燒起火焰,面容之上寫滿猙獰!
“敢動我族人,老子活劈了你!啊——”
怎么就直接上了!
就聽一聲轟鳴,諸懷巨獸隆起的背部綻放出耀目的火光,一顆碩大火球沖天而起,將那道身影瞬間彈飛。
正此時!
唳——
夜空突然出現一聲高亢的鷹啼,一頭模樣古怪的蒼鷹從天而降,朝營地急速飛來,在路過那巨獸背部時又跳下了一道身影,舉著兩把大錘、發出震天的笑聲,朝兇獸拱起的背部猛砸。
“熊悍你這個廢物!娶了蒼雪腰板就軟了吧?
哈哈哈哈哈!老子饞你們家巨弩不是一天兩天了!
北野大浪族首領在此,這巨獸我給你們宰了!給我備上好酒!哈哈哈哈!”
然后……
轟鳴聲再起,第二顆大火球沖向天際,那壯漢帶著火苗的焦黑身影劃出一條優雅弧線,砸落在草原深處。
“快救首領!”
大主祭一聲招呼,整個營地一陣喧鬧;那頭蒼鷹也趕忙掉頭,朝自家首領被打飛的方向追去。
但他們還沒沖過去,那兩處人影落點再次傳來了嗚嗚呀呀的呼喊聲,兩道身影同時一躍而起,跳起數十丈高,迎著驟然爆發的火光,高舉起手中的大錘大斧!
“北野人族!”
“誰也不服!”
吳妄:……
啊,《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