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域偏西南方位,那一望無際的窮山惡水間,某座張牙舞爪的黑石山下,別有洞天。
若是撥開被故意布置在此地的瘴氣與黑霧,便可見其下被厚厚陣法守護的山谷;
谷中錯落著許多被單獨法陣籠罩的閣樓石屋,初一眼看來,宛若避世的村寨。
羊腸小路通幽處,小橋流水伴木屋。
每一座閣樓石屋都有陣法守護,平日里大部分屋舍都是關著的,也不知是主人家外出游歷了,還是在其內閉關。
吳妄來這里不過三天,已是基本搞清楚了這里的陣法布置。
此地,整個宗門都有大陣籠罩,兩側峭壁、村寨首尾兩端更是有層層陣法陷阱,其威力相當不凡,花樣也是百出。
想自己逃,其實是有幾成機會逃出去的,但要暴露太多必須隱藏的東西,甚至連變身都要用上。
怎么想,都感覺自己被坑了呢?
一處不起眼的環水石屋中,吳妄站在窗前,戴著面具,注視著外層那幾個還未開始修行的孩童打鬧嬉戲,背負在背后的拳頭,默默……
松開了。
若說茅傲武這個天仙坑了他,確實有失偏頗。
三天前,他跟茅大哥剛回這滅天、黑欲、臨風大魔宗,茅大哥就對里面喊一聲:
“哪個長老閑著,快把我接走!我這重傷撐不住了!”
然后這天仙扭頭哇哇吐血,讓吳妄差點甩身走人。
整個山谷都熱鬧了起來,各處迅速出現數百股氣息,立刻有幾道身影疾飛而來,在吳妄手中接過了茅傲武。
茅傲武拉著一名身著黑袍、真正白發的老者,眼中滿是光亮地說著:
“傳功長老!一定要、定要照顧好我這個小兄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意氣相投……咳,咳咳,好兄弟。
他叫無妄,東海來的,讓他在咱們這好好……修行!”
這幾個長老頓時淚眼婆娑。
一人怒吼:“是誰!是誰把傲武傷成這樣!”
“傲武你放心的去吧!
師叔定會好好照顧你兄弟,不會讓他受半點委屈,給他許配最美貌的女弟子!給他安排最會教徒弟的師父!”
“先祖為難我滅天黑欲臨風大魔宗啊!我滅天黑欲臨風大魔宗痛失良才,何其悲哉!”
“傲武啊,你這一身寶物有歸屬了嗎?”
“掛著我寶物干啥?”
茅傲武眼一瞪,直挺挺地站了起來,罵道:
“快送我回洞府,我療傷就是了!咳,咳咳!我還有半條命!
還有,幫我安頓下我小兄弟,美貌的女弟子倒是可以安排下。”
幾位長老臉一黑,若非發現茅傲武傷勢頗重,說不定已經痛下黑手。
當下,兩位長老左右提著茅傲武,像是拖尸體一般將他拽去了遠處山壁上開鑿出的幾處洞府。
茅傲武臨走,還對吳妄眨了下眼,豎了個血粼粼的大拇指,道一聲:
“賢弟!要跟諸位同門好好相處……喲。”
吳妄差點脫鞋扔過去。
念及于此,吳妄心底百感交集。
也不知,茅傲武偷偷跟那些大魔宗的長老說了什么。
當時他與那位負責接待自己的傳功長老,直接表達了自己還有要事,想去處理。
那長老開始滿口答應了下來,還說:
‘多謝小友救茅長老一命,還請容我們備些禮物,稍后送小友離去。
外面窮山惡水多兇獸毒蟲,且讓貧道安排一二名能御空的弟子,送小友去繁華安穩的地界。’
很是通情達理。
但隔了一夜,那傳功長老又登門,卻絕口不提送他離開之事,還與他聊起了這家大魔宗的光輝歷史。
吳妄當時心里就有譜了。
自己怕是……掉賊窩里面了。
而昨日,那位傳功長老過來送了一些衣物和靈石,吳妄再次表達離意,這長老面露為難。
“小友,不是我們不答應,主要是此時茅長老閉了死關,他說讓我們好好照顧你,你若是離開了,我們這也不好交代。
雖然這家伙是我們的師侄,但他如今是天仙修為,又在仁皇閣任職,在咱們這,除了宗主和大長老,就他說話好使。
小友你且多忍耐忍耐,我們定極力招待好你。”
言罷,這傳功長老告辭而去,讓吳妄啞口無言。
對方這是什么意思?
也不對他用強,也不送他離開,莫不是想先消磨消磨他耐性,讓他在這里接觸接觸魔宗的氛圍,再逐步攻略他,讓他在此地修行,成為這個大家庭的一份子?
吳妄看著這片寧靜的山谷,又看向山壁上開鑿出的洞府。
罷了,先習性吧。
雖然出于自己的名聲、熊抱族的聲名、未來岳父大人的影響,自己若是能不加入魔宗,最好還是不加入魔宗。
但如果此地一直以禮相待,自己也不必太過著急。
靈氣都是天地間的靈氣,又不是仙宗的靈氣就比魔宗的香,自己修自己的炎帝令就是了。
‘季兄,泠仙子,還不如跟你們定個約定,讓你們幫我找家仙宗。’
與此同時,茅傲武的洞府中。
“怎么樣?”
茅傲武小聲問前來送藥的傳功長老,渾身纏著麻布的他,只漏了一雙眼在外,表情多少有些滑稽。
“我兄弟還是想走嗎?”
“你口口聲聲喊人兄弟,人根本瞧不上咱們魔宗!”
那長老嘆道:“咱們滅天黑欲臨風大魔宗怎么說,也是魔道排行前百的宗門,在方圓萬里有頭有臉,也不缺門人弟子,非要強求人留在咱們這修行作甚?”
茅傲武隔著面部麻布露出了個微笑:“長老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話。”
“真話就是,我確實是想他留在宗門,今后好報答他。”
茅傲武嘀咕道:“此人心氣兒頗高,自身際遇非凡,現如今仙魔兩道是什么狀況師叔你也知道,人域看似太平,實則暗藏洶涌。
這家伙修為太低,居無定所,很容易出事,還不如我做個惡人,留他在此地修行一段時日,最起碼等他邁入元嬰境了放他離開。”
傳功長老搖搖頭:“你能做得了旁人的主?”
“這不是,讓師叔您想想辦法嘛。”
茅傲武嘿嘿笑了聲,又道:
“而且他資質非凡,我跟他喝酒的時候偷偷摸骨,發現他簡直是修行奇才,體內毫無阻礙,道軀近乎仙軀,未來成就最少真仙起。”
“哦?”
“還有個假話,師叔不聽聽嗎?”
“什么假話?”
茅傲武低聲道:“我發現,這個小兄弟,賊富裕。”
嘀嘀咕咕,他將與吳妄斗酒時的些許細節說了一遍,那傳功長老頓時雙眼放光。
“這不是富裕不富裕的事!”
傳功長老義正言辭道:“咱們宗門就算窮了點,但這么多年過來了,堂堂正正做魔、安安穩穩修行,不一樣很滋潤嗎?
大家都是真仙、天仙的修為,談這個不俗了嗎?”
言罷,這位老者沉吟幾聲,道:“你安心養傷,我去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他對咱們這兒多點好感。”
茅傲武道:“若是他執意想走,半年后就讓他離去便是,走前來我這一趟,我給他幾件寶物作為報答。”
“這……唉,貧道也沒做過這種事啊,求著人留宗門,當真!”
傳功長老搖搖頭,扭頭漫步而去。
于是,三個月后。
山谷深處,溪流環繞之所在,柳葉依依、水草爛漫,有間未被陣法隔絕的草蘆。
其內,十多個孩童正盤腿坐在一只只矮桌后,一個個正襟危坐,眼皮不敢亂眨,大氣都不敢喘。
為他們授課的老者正斜靠在一座軟塌上。
這老人身著血紅色長袍,長發若鮮血浸染,面容狹長又掛著淺紅眼影,身周時不時會出現微弱的血芒;
此刻他正用自以為最溫柔的微笑,進行著‘大長老的啟蒙課’。
就是聽課的那些孩童,時不時會抖個幾抖。
血衣老者拿捏架勢、拽著語調,緩聲道:
“話自遠古神戰末,書起女媧捏人靈。
其時咱人族方興未艾,幸有燧人氏、伏羲氏等諸多人族先賢,披荊斬棘、戮力前行,于大荒萬靈的夾縫中,開辟出了如今人族棲息之地。
自盤古終末,生而得道、執掌法則者為先天神祗,以咱們人族圣母女媧大神之造化大道最為玄妙,造化無窮。
但女媧大神造人后損耗太多元氣,久居秘地不出,天地間能對人族有所照拂之先天神祗少之又少,僅有昆侖山之西王母、北地水神共工等先天神祗,對人族還算親善。
我人族在這天地間掙扎生存,流了無數鮮血才有了這暫居之地,但周遭豺豹盤踞,實可謂危險重重。
所以,咱們人族的先賢老前輩們就定下了一條鐵律。
你們都把耳朵豎起來,聽好嘍!”
下方眾孩童打了個哆嗦,各自瞪大眼睛注視著面前的大長老。
谷內傳聞,大長老每次修為突破,都要殺幾百個人喝血酒慶祝。
血衣老者沉聲道:
“這鐵律適用的是所有大荒人族,嗯咳。
凡人族所屬,以護持本族為先,若有外敵侵犯人域,人族上下共擊之!”
話語落下,血衣老者目光掃過這十多孩童,看著那一張張認真的小臉,拿起一旁酒壺美滋滋地嘬了一小口。
“這鐵律其實,是當年火皇燧人大人定下的。
無論人族之內宗門傾軋多激烈、宗族廝殺多慘烈,只要邊境四鐘被敲響,都要放下手中兵刃、停下嘴邊咒法,就近找尋集結號令。
你們可要把這個規矩都刻到心里!
咱們修魔的跟修仙的不對付,平日里打打殺殺也有利于保持咱們人族戰力;但若無什么天滅地絕的大恨,輕易不能行滅門之事,斷了對方道承。
斷了道承,就損了咱們人族的元氣,必會惹來諸位前輩高人的懲戒。
都記住了嗎?”
下方眾孩童齊聲回:“記住了。”
“嗯,你們……”
“大長老!大長老!”
忽聽草蘆外有疾呼聲傳來,血衣老者微微皺眉,朝著外面瞥了眼。
便見黑云落下,一名身著黑衣勁袍、臉上帶著疤痕的中年男人自云頭跳下,面帶急色、快步沖向草蘆,還沒進屋就開始招呼:
“大長老!這事必須讓您管管了!
咱們滅天黑欲臨風大魔宗,馬上就要散架了!”
大長老微微皺眉:“有話慢慢說,那些修仙的偽君子也沒打過來,何必如此慌張。”
刀疤男急的不斷轉圈,急聲道:
“哎,大長老哎!您還不知道咱們這發生什么事嗎?
亂了!全亂了!
自打茅長老受傷帶回了那個叫無妄子的家伙,咱們滅天黑欲臨風大魔宗全亂了!
妙長老剛才還吵著要自廢修為,廢掉修了三千年的媚術!”
“哦?”
大長老微微皺眉,緩聲道:“本座今日剛剛出關,招來谷中孩童授一授課,還未關注此事。
小妙為何如此胡鬧?她可是天生媚仙。”
“還不是!還不是那個無妄子!”
刀疤男壓低嗓音,瞧了眼那些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孩童,有些煩躁的擺擺手讓他們自行離去。
待草屋內沒了人影,刀疤男眼中綻出兩道灰芒,草屋頓時被灰蒙蒙霧氣籠罩。
大長老不滿地道一句:
“搞這般陣仗作甚?本座在宗門駐地還要藏頭露尾不成?”
“大長老!此事不可外揚,事關咱們宗門名譽啊!”
“名譽?嗤、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長老笑的前俯后仰,但目中寒光一閃,那刀疤男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哼!咱們是魔宗,位列人域百大魔宗之七十六位,名譽?
你何時學會了那些虛偽浮華之事?”
“這、這個,”刀疤男小聲嘀咕,“妙長老似乎是要廢了媚術改走冰清玉潔的反路,這傳出去,豈不是遭各位同道恥笑?屬下是這個意思。”
大長老嘴角一撇:“這個倒是會壞些名聲,小妙為何如此?”
“還不是那個叫無妄子的混賬!”
“從頭說來。”
“是!”
刀疤男頓時一陣咬牙切齒,目中帶著滿滿的怒火。
“那日,茅長老自谷外帶來了一年輕男子,看骨齡二十多歲,修為不過區區凝丹境,應是用過什么天材地寶,神念頗為強橫……”
如此這般,刀疤男將吳妄抵達那日的情形簡單說了,還說了吳妄不斷提出離去之事。
大長老微微抬手,正色道:
“咱們這里來去自由,想退宗,留下在宗內所學就可離開。
若是茅師弟的兄弟,咱們自當禮遇,不能弱了咱們百大魔宗的氣度。
后來呢?怎么就跟小妙扯上關系了?”
“這事說來也邪乎,那吳妄相貌堂堂、骨骼清正,屬下試探過數次,確實只是個凝丹境修士,修的是火屬功法,都挺普通的。
可但凡與他接觸過的宗門長老,都像是走火入魔一般。
先是傳功殿的王長老,拿了些宗門典籍,還為他展示了下滅天心經的威力。
但不知后來發生了什么,他們談了好幾次,每次都是王長老面色晦暗地離開無妄子的屋舍。
幾天后,王長老辭了傳功殿的差事,去了寶閣閉關。
王長老閉關前,還特意叮囑了一句——對無妄子小友要多加禮遇,不可留難,就當結一份善緣。
谷內一片嘩然,那吳妄也引起了妙長老的興趣。
可您猜怎么著?”
刀疤男攥著拳,鼻孔撐大、表情略有些猙獰,說這話時嗓音都在輕顫。
顯然是氣的不行。
“妙長老與他獨處一夜,第二日中午方才氣呼呼地離了吳妄住處,立刻閉門不出修行。
這是過了三個月剛出關,妙長老突然就說要廢了一身黑欲功!
還好被幾位長老攔下了。”
“哦?”
大長老瞥了眼刀疤男的面容,冷哼一聲:“收起你那份心思,小妙是下任宗主候選,她的功法,可是真的會吃人。”
“屬下、屬下只是關心妙長老,絕無非分之想。”
“我看,你就是饞她身子。”
“屬下不敢!絕對不敢!她是您什么人,屬下怎會不知!”
刀疤男冷汗直冒,又道:“屬下有幾斤幾兩屬下心里明白,多謝大長老點醒。”
“嗯,知道就好。”
大長老站起身來,血色寬袍更顯他身形修長。
這位大長老捋著自己的一縷血色長發,來回踱步一陣,問道:
“在你看來,那無妄子可有特異之處?”
“屬下暗中盯了他三個月,倒是沒發現什么異常,”刀疤男沉聲道,“他每日做的幾件事,大抵就是看書、打坐、看書、打坐。
他在傳功殿借了些雜書典籍,似乎對咱們宗門功法很感興趣,還有些煉器、陣法類的書籍。
妙長老去他那過、過夜之前,傳功殿有幾位長老去試探過他,這幾位長老事后都各自閉關修行,說是有所感悟。
妙長老去他那過夜之后,宗主親自下令,讓我們莫要去無妄子的住處吵擾貴客。”
“此事宗主也知曉了?”
大長老目中露出幾分亮光,笑道:“宗主如何說?”
“宗主……閉死關了。”
刀疤男嘴角輕輕抽搐。
“半個月前,宗主與無妄子徹夜相談,第二日就宣布閉死關。
屬下現在看那無妄子,都覺得后背發涼,那無妄子骨子里就透著一股子邪乎勁!”
大長老掐指推算,又抬手點出了一團血霧,血霧內卻呈現出了一幅清晰的畫面。
那是在一座寬敞的石屋中,有個看模樣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端坐在書桌后,面前擺著一只香爐,正提筆寫著什么。
看他面容方正,生的還算英俊瀟灑,鼻梁高挺,嘴唇偏薄,面容自成清正方圓。
大長老不由負手沉吟,血袍血法顯得他面容頗為陰冷。
“小妙莫非偏愛這般長相?確實只是凝丹境小修士,距離金丹雖說不遠,但小妙好歹也是真仙境……”
因與此子交談,傳功殿幾位師弟相繼閉關;
茅師弟性情豪放,又是宗內數一數二的高手,平日里看人眼光頗高,也是高看此子一眼;
小妙天生媚骨,位列魔道百美,見過的男子多不勝數,對任何男子都是不屑一顧……
宗主卡在瓶頸已過兩千年,而今突然閉死關……
大長老抬頭看向血霧中的年輕男子,目中劃過少許厲色。
“走,本座去會會此子!”
“那個,您要不要去妙長老那先看看?”
刀疤男低聲問著。
大長老淡然道:“你在教本座做事?”
“屬下不敢!”
“先帶路,稍后再喚她一并過來,本座倒要看看,她能如何胡鬧!還廢功重修,她那一身媚骨能挖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