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皇閣中公布的消息,在人皇閣張貼布告、各家將門與宗門正式通知下,很快就傳遍了人域各處。
原本喧鬧繁華的人世間,像是被人摁了暫停鍵。
習慣了平靜生活的凡人大多是不知情的;
渴望著去北境建功立業的修士們,大多都被這消息震住了道心;
而那些原本就在擔心人皇駕崩之后的人族修士,已是萬分的惶恐不安。
大批修士連夜朝著東南域逃竄;
有人逃到了半途回頭望了一眼天邊的黑線,低頭罵了幾句粗話,反而踏上了歸程。
但絕大多數修士是沒有動彈的。
人域的秩序在幾天之內陷入癱瘓,不安在各處蔓延。
普通修士的壽元還是太少了,相比曇花一現的凡人性命,他們就如一年只開一季的鳶尾花,雖然有著相對精彩的人生,卻依舊無法窺見歲月蒼茫間真正的面目。
但好在,人域修士從修行最初,就開始接受有關天宮與人域之戰的熏陶。
他們知曉先天神的殘忍,知曉天宮對生靈的壓迫,知曉神靈對祖先的無情殺戮——這讓人域絕大部分修士,慢慢接納了這個事實。
雖然不可避免陷入悲觀,但一點點火焰在各處開始燃燒。
有背著大刀的豪客,站在高樓之巔仰頭灌著烈酒,對天哀嘆:
“八成,八成人命換一條頂級大道……先輩們到底是如何走過來的啊。”
有那柔弱似能被風吹走的仙子,立于雪霜傲美之間,低聲輕喃:
“我宗歷代祖師,便是懷揣著這般決然之心,站在天宮鐵騎之前的嗎?”
又有那有志義士,奔走相告、召集諸多同門,站在那莊嚴肅穆的大殿之前,憤聲大喊:
“我輩修士坐在這深山舊林之中,參禪苦修、感悟大道,但何為大道!
能護持我族生靈的便是大道!
那天宮欺我生靈無力,肆意妄為、殘我族人何止萬萬!天綱無常,天地未覺,愿以七尺之軀、灑著三壇熱血!
護我人族,抵抗天宮!”
吶喊著,
鼓動著,
一團團火星在迅速匯聚,人域各處掀起了與天宮決戰的熱潮,逼的人皇閣不斷發出一個個告示,甚至一位位老前輩站出來,安撫住這些群情激奮的年輕修士。
只有積蓄力量才可打出最強的拳鋒。
這般情形之下,神農于人皇閣總閣上空現身,等待了一個多月,與趕來此地的人域生靈,進行了一場關于人域命運的探討。
那老人披著蓑衣,卻不像此前那般只是慈祥地注視著人域的生靈,而是站起身來,用一種慷慨激昂的語調,震動著修士的道心。
“天宮沒有給我們逃的機會,自始至終,我們都是在依靠著前人的積累,在對抗著天宮眾神。”
“燧人氏嘔心瀝血締造的薪火大道,是護住人族的最后壁壘。伏羲氏收納天地玉石,立下的重重大道,就是為了讓我們免于黑暗動亂的殘害。”
“若人域崩潰,大荒人族何以幸免!那些天宮的神靈,會如何鎮壓吾人族各部!”
“女媧大神沒有賦予我們貼近大道的本領,但她給我人族無限的可能!”
“去修行吧!穩住道心,體悟大道!用所有手段提升自己的實力!”
“去與家人團聚吧,去體會你我肩上的責任。”
“去跟你心愛的人表露心意吧,趁著此時還有這機會。”
“當年吾也曾心生畏懼,畏懼若吾輕易反攻,就連這得之不易的新紀元也會葬送,那些用血、用魂澆筑出這條薪火大道的英杰,豈不是白白犧牲了。”
“八萬六千載,吾背負著伏羲先皇落幕時九成生靈的血淚,八萬六千載!”
“該結束了!”
“吾等不去披荊斬棘,難道還要讓后人再去重復這悲劇,讓你我的子孫后代,再去拋頭顱、灑熱血!”
“吾壽終之前,必劍指天宮,血洗神池!以神靈之血,薦我人族英杰!”
高空之上,身穿蓑衣的人皇發出那震耳欲聾的怒吼。
山野間,無數雙眼睛注視著,凝視著,道心這一瞬宛若被聯通,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吶喊。
“莫讓先輩的血白流,莫讓你我成子孫的笑柄。”
那日,人皇最后說的這些話,成了人域修士不斷呢喃的箴言。
大荒南野,氛圍突然變得肅穆且濃烈。
處處都是磨刀之聲,各處都見切磋的身影。
冰川雪頂之間,幾家功法貼近冰之大道的修士,在嚴寒中參悟著冰之奧義;火山巖漿之內,道道身影浮浮沉沉。
青天白云之上,仙人神游太虛汲取著點點清氣。
大地裂谷深處,鬼哭狼嚎之聲越發喧囂。
滅宗也是如此。
眾多魔修開始發瘋一般修行。
黑欲門的弟子們也在考慮,是否想個辦法突破功法的限制,找一些凡人解決了功法難題,讓自身修為盡快躍升一個臺階。
還好妙翠嬌自始至終頗為清醒,讓弟子們繼續修行。
黑欲門功法,若是破身會讓媚功強行向前推進一大截,但今后成就也只是如此了。
那是最后時刻才會用到的手段,現階段還是以增進自身實力為主,等開戰之前,再找一些凡人、給他們一場春夢,換自身功法躍升。
——凡人雖會耗損本源,但一兩顆丹藥就能補回來;
修士若是成了黑欲功的祭品,道基也就毀了。
對這般事,妙宗主著實有些發愁,可功法限制就是這般,也是無可奈何。
于是,滅宗之內的男修開始瑟瑟發抖,他們只要外出,幾乎都要被路過的女弟子們用媚功折騰幾下。
“這咋辦嘛。”
吳妄的洞府中,妙翠嬌哀聲嘆著,慢慢趴倒在了軟塌中央擺著的矮桌上,擠壓出了勾人心魄的風景。
一旁林素輕低頭看看胸口,默默地裹了裹衣領。
纖秀、纖秀才是古典美。
“功法之事,這個真的沒辦法,”林素輕嘆道,“此事非你我可解決。”
妙翠嬌有些嬌懶地打了個哈欠,最近這段歲月不斷奔走于滅宗和煉器宗師盟的她,確實是頗為疲倦。
她問:“宗主他老人家有什么指示嗎?”
“最近都沒接到什么信,”林素輕微微抿嘴,輕哼了聲,“人家現在有他的少司命,哪里看得到咱們這些小生靈。”
嗅、嗅嗅。
妙翠嬌那薄薄的鼻翼輕輕扇動,笑道:“怎么嗅到了酸味?”
林素輕淡然道:“旁邊爐子里滴了醋。”
“怎么又有些焦了?”
“天干物燥罷了!”
妙翠嬌輕笑了聲,卻是沒多調侃,枕著一條玉臂趴在矮桌上,看著法寶珠子照出的柔和光束中,那些紛紛擾擾的纖塵,一時有些出神。
“人域與天宮必有一場大戰,”妙翠嬌低聲說著,“宗主選擇的路,被這般一折騰,應當是更難走了。”
林素輕卻道:“我怎得覺得,這里面好像有什么算計。”
“算計?”
“嗯,就是感覺。”
林素輕喃喃道:
“我倒是知曉,少主跟陛下交情頗為深厚,這也不只是單純的翁婿情。
說實話,很多時候人皇陛下其實不喜提起少主跟精衛殿下的這段感情,少主也不太敢拿此事跟人皇陛下開玩笑。”
“那是自然,”妙翠嬌笑道,“嫁女兒的老父親,就跟餓了幾天幾夜的老狼一樣,那可是真會咬人的。”
林素輕眼眸橫挪,笑道:“你竟影射陛下!”
“呸呸呸!”
妙翠嬌瞪了眼林素輕:“敢跟師父沒大沒小了,我只是打個比方,比方懂嗎!快說你覺得哪里不對。”
“時機好像不太對。”
林素輕小聲道:
“我也只是瞎猜罷了,陛下公布這件事,為啥是選在這個時間點,公布之后還要花費力氣壓修士的怒火。
如果是等兩軍開戰,人域高層完全做好了準備,再對外公布這件事。
少主說過,哀兵必勝。
若是在開戰之前宣講此事,修士們抱定必死之心北上,要么是將天宮淹沒在生靈之海洋,要么是修士死傷慘重,人皇之位因此順利傳遞到下一任手中。
若是從人域與天宮大戰的角度來看,此時宣布此事,且宣布之后,人域只是對北增兵,卻沒有大戰的準備,這有些自相矛盾。”
“你這般一說,倒也有確實幾分矛盾,”妙翠嬌輕聲喃喃著。
林素輕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都覺得她只是個侍女頭子,她明明啥都懂一點的噻。
正此時,殿外傳來一聲輕笑,就聽一聲懶洋洋的嗓音傳來:“林仙子說的當真不錯,無妄老弟不把你帶在身邊,還真是可惜了了。”
林素輕眼前一亮,問道:“是睡神大人嗎?”
“哎,喊我老哥就行。”
沒有任何乾坤波動,一縷云霧出現在林素輕面前,凝成了云中君偽裝出的微胖身影。
林素輕與妙翠嬌起身見禮,云中君微笑頷首,對著妙翠嬌抬手一點。
他道:“受無妄老弟所托,幫你們黑欲門修改了下功法,你照著此法重新修行,大概三五年就能解掉黑欲門功法的限制,締造一門還算不錯的媚功。”
妙宗主嬌軀輕顫,細細體會,竟是連忙打坐精修,雙手掐了個蓮花印。
林素輕為她遮起了一層隔音結界,對云中君輕輕眨眼,帶著一點點小期盼。
云中君尷尬一笑:“這個,無妄老弟就叮囑了這個,我就是來送個功法。”
“哦,”林素輕鼓了鼓嘴角,但很快就振作了起來,問道,“他在天宮還安穩嗎?”
“據蒼雪大人轉達,近來倒是清閑。”
云中君笑道:
“最近一個月,整個人域暴動,天宮也因此不安,大批先天神蘇醒戒備,唯恐人域不顧一切再次北伐。
老弟他就老老實實在神殿呆著,這種時刻是不適合外出的。
你剛才說人皇之事,你覺得人皇此舉是有什么深意?”
“睡神大人怎得還要考我了,”林素輕仔細琢磨,“我卻是看不懂的。”
“是在給天宮施壓,順便給無妄老弟多些機會。”
云中君道:
“帝夋此刻表現出的態度,就是想通過親和生靈,拉攏部分人域高手,瓦解人域的實力。
這是很高明的一招,不過被無妄老弟化解了大部分。
接下來,就是帝夋是否會按照他所說的那般,重用無妄,給無妄大權。”
“可,天宮的權勢又有何用?”
“君臣之爭并非那般簡單。”
云中君緩聲道:
“權力的實現頗為復雜,拿大司命舉例,若大司命當年依靠自身威望,不對帝夋搖尾乞憐,帝夋的權勢不會如此高漲。
無妄已經在天宮布局,這些就不太好多說,你體悟體悟就可。
若無旁事,那我就回去補覺了。
等你家少主一喊,估計我這懶覺都沒的睡咯。”
言罷,云中君這一縷化身立刻就要消散。
“哎!”
林素輕卻站了出來,忙道:“睡神大人,您可知精衛殿下最近去了何處?”
“嗯?”
云中君的身影已化為青煙,但好在青煙并未消散。
他道:“此前我查看過,她在人皇閣接納神力,實力已算是頗為可觀,神農是花費了大力氣培養精衛,應該是想讓她在實力方面給無妄助力。”
“泠仙子呢?”
“她?”
云中君沉吟幾聲,似乎是在推算著什么,很快就輕咦了聲,“不在山里了?這個倒是真的不知。”
“如此……我知曉了,多謝大人。”
“喊老哥就行了,哈哈哈哈嗝!”
云中君擺擺手,那青煙四散隱入大地。
林素輕微微抿嘴,瞧了眼妙翠嬌,隨后就輕輕地、毫無阻礙地趴在了矮桌邊緣,任由幾縷長發自耳旁滑落,靜靜的出神。
“唉,我該幫少主些什么呢。”
‘神農老前輩還真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搞驚喜。’
逢春神殿中,吳妄癱躺在一堆積木玩具中,懷中的那個小小身影已是趴著睡熟,滴答的口水沾濕了吳妄的袍子。
茗這小家伙,還真是無憂無慮。
吳妄靜靜思考著近來的時局變化,天宮與人域剛冷卻下來的局面再次沸騰,但這次換做是天宮眾神惴惴不安。
他能感覺到,那些神靈看他的目光,多了幾分懼怕,也多了幾分思索。
這就是神農大佬的手筆。
神農此舉是在提醒天宮,人域是要跟天宮拼命的,反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就是魚死網破。
如果結果無法更改,僵局無法打破。
那,是在人域等著被屠戮,然后被迫誕生新的人皇;
還是沖出來,殺向天宮,抱著必死之心拼死更多的先天神,然后用犧牲點燃薪火大道,完成人皇之位的新老更替,誕生新的人皇?
答案肯定是后者。
將戰爭推到先天神的地盤,本身就是對人域生靈的保護。
哀兵必勝啊。
說起來,眾神大多就是這般‘賤骨頭’,好言好語講道理他們是聽不見的,聽不清的,只有亮出真理、作出跟他們拼命的架勢,他們才能聳然一驚,然后改變自身的態度。
吳妄卻是不急,這時候如果急躁,很可能出現各種意外。
他也該學著穩健一點了。
有了外面的助力,又有此前姮娥之事,離帝夋來找自己,應該不算遠了。
吳妄內視著自己體內的禁制,忍不住暗自嘀咕。
“讓楊無敵那貨去散播消息,這家伙干得怎么樣了?”
他還想算計一把金神的說。
算了,繼續等吧,此時宜靜不宜動。
吳妄用仙力包裹著小茗那小小的身子,將她小心地送去了柔軟的床榻中,又施了一個小術,讓淡淡的微風在她身周不斷飄動。
隨之,他走去了書桌旁,在袖中取出一枚狐笙給他的傳信玉符。
玉符內的內容,是狐笙寫的,但口述卻是來自于狐笙的師侄、人域的姑娘。
君見如唔:
近多憂慮,不知無妄兄陷囹圄今安否,每念昔日同修之景,道心自有不可抑處。
嵐得長者點撥,終明無妄兄之多不易,一路為艱,令眾生安樂、人世寡悲,此間大義非嵐可及。
今嵐將赴東南,傳無妄兄之英名,宣揚兄之善舉,以求念力匯聚,護兄身魂。
嵐定不負長者所托,為忠、義所往,為無妄兄所往。
無妄兄且莫掛念,嵐一切安好,人域自是安樂,謹念曾不知兄之責而心有愧藉。
盼君平安回返,愿以朱顏青絲侍左右。
在世皆不易,唯愿不相離。
夜,山門竹林書。
小嵐。
吳妄的手指輕輕摩擦著那通信玉符,手指在那細細的紋路上感受著,仿佛看到了那個喜歡戴著面紗、緊皺著眉頭卻硬要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
輕嘆了聲,他將玉符貼身存放,擺在了心間。
東海南域,一艘艘橫空駛向東南域的大船上。
煙波浩蕩,云霧縹緲。
一襲倩影,白衣絕塵。
清雅的笛聲自此處飄散,揉進了風中,飄去了遠方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