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九歌

第四十七章 計謀

趙太后看著堂下長身玉立,拓落不羈的少年,不禁有些怔忪。

他倒讓她想起了一個人,不過那人過世已久,怕是埋在地下的棺木都要腐朽掉了,她以為她已經將他遺忘在腦海蒙塵的角落中,而此刻想起來卻恍如昨日一般清晰,仿佛觸手可及。

陸敬文。

別看這個名字取的文縐縐,當年,他的名聲卻是令人聞風喪膽,以弱冠之年就與東突厥的桀利可汗戰于涇陽,以少勝多,一路北進,生擒了桀利可汗,大敗東突厥。

自那以后,北部邊陲就止了戰亂,其他的部落也被此戰有所震懾,不敢有任何異動,陸敬文這個名號簡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時風頭無限。

當時的陸家本就極為顯赫,有了陸敬文這個爭氣的子孫更是如虎添翼,更是榮耀滿門,頗得圣寵。

然而令人扼腕嘆息的是,天妒英才,還不及而立之年,陸敬文就因傷病而溘然長逝了。

趙太后嘆息。

她有幸見過陸敬文,那時她還未出閣,陸將軍凱旋回朝,愛湊熱鬧的她還穿了男裝帶著小丫鬟偷溜出府,混在人群之中,遠遠的看著騎在馬上的他。

和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她以為陸敬文會是虎背熊腰、燕頷虎須的威武大漢,沒想到他生得星眉劍目,皎如玉樹,格外的溫和俊美,讓人見之難忘,移不開眼。

如他的名字一樣,有匪君子,文質彬彬。

再后來她入了宮,還是會經常想起他,先帝也還是少年,經常會提到他的名字,言語之間無不透露著深深的欣賞,甚至還有一絲羨慕。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出色的男子,還未到達人生的全盛便匆忙凋零了。

趙太后心中忽然有些說不出的難受,她眼中重新有了焦距,仔細的端詳著與他有幾分相似的陸深。

她差點忘了,陸敬文還是陸深的叔祖父。

能得魏振海的青睞,想必陸深也并非等閑之輩。

“吐蕃人多食牛羊,身強力壯,兵力也格外強盛,陸將軍以四兩撥千斤智取,才使得此次以少敵多得勝,并且折損極低,實在是令臣佩服。”魏振海聲如洪鐘,說出來格外的有氣勢。

陸深寵辱不驚,淡然處之。

“哦?”范云輕頗感興趣,笑著看向了陸深,“不知陸將軍是用了何等計謀,可否說出來讓我等聽上一聽?”

趙太后忌憚范司空不是一日兩日了。

自先皇身體強健時,范云輕就制舉高中,并被其岳父兼恩師房弘芝舉薦到了吏部張侍郎的眼前,又由張侍郎舉薦給了先皇。也不知怎的,范云輕很得先皇的眼緣,一直到先皇臨終都是先皇所信任的寵臣,在朝中威望也極高。

最讓她感到頭疼的是,先皇讓范云輕位極人臣,如今朝中勢力已經根深蒂固,大有占據半壁江山的意味,她想撼動,已經很難了。

諸位大臣對于范云輕的插言也已經見怪不怪了,仿佛就該如此一般。

魏振海為人耿直,本就不屑于范云輕這種懷有狼子野心的人臣,自然裝作沒聽見一樣。

陸深則面露為難的看了一眼范云輕,又看了一眼殿上神采莫測的趙太后與精神不振的陛下,笑得有些勉強道:“這,恐怕三言兩語說不完。”

趙太后忽然覺得陸深順眼了些,面色有幾分緩和,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范云輕,又和善看向了陸深,“那就多說幾句也無妨。”

范云輕也不惱,依舊笑呵呵的模樣,他知道趙太后向來排斥與麗太妃有關的一切,更何況她的外孫了,這些年陸家謹小慎微,也難怪陸深如此忌憚趙太后。

他很欣賞有能力的人,更何況少年英才,委婉落他面子的這等小事,還不至于讓他放在心上。

陸深松了口氣,拱手道:“吐蕃兵馬強壯,若是單以武力對抗,別說六萬兵馬,就算是多上一倍,也只有五分的勝率。”

“陸將軍這話說的不錯,老臣曾率兵與吐蕃交手過,確實很棘手。”魏振海深以為然,拍著胸脯插言道。

陸深朝他笑了笑,繼續道:“況且,吐蕃旗開得勝,連攻兩州,正是士氣大漲之時,益州倉促不敵,將士們正是急躁慌亂之時,此刻硬碰硬,除非調借大量兵力,但一需要時間,二不劃算,所以不如以他法制敵,以巧取勝。

《豫》卦所講‘順以動’,古人又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吐蕃在邊陲蠢蠢欲動已久,益州雖然放松了警惕,但對其大致還是了解的,于是我便派了探子前去探知虛實與其將領,尋找其弱點。

果不其然,吐蕃士卒一開始因輕易攻入益州氣焰格外囂張,而主將與副將則對于繼續攻還是穩固守產生了爭議,一方認為應該乘勝追擊,攻下整個益州,另一方則認為如此輕易入城,說不定是大齊設下的圈套,不如先守住攻下的城池,觀望再計。

既然有裂痕,不如使其裂痕漸大,主將英勇,副將謹慎,由此,我便大張旗鼓的將只及對方一半的六萬士兵數量張揚了出去,告訴大齊的將士們,二十萬援軍不日就到,不必驚慌,并勒令他們守口如瓶,不要張揚。

因此,我方將士個個神色輕松,并不急躁,更無出兵跡象,吐蕃的探子自然會回去稟告。”

寬闊的大殿中回響著他朗朗如玉的聲音,眾人無一不聚精會神,聽得入神。

陸深停了一停,輕笑一聲,拱手道:“說起來,此計能成也多虧了益州都督李大人,我無意詢問他,沒想到他對吐蕃這兩位將領的性格頗有了解,不過,為保此計萬無一失,我還是親自潛入了奉州吐蕃軍營。”

眾臣驚訝的面面相覷,不禁此起彼伏的小聲議論了起來。

他目光略沉,頓了一下,揚唇淺笑,“好在一切還算順利,吐蕃主將認為我在虛張聲勢,主張起兵,副將認為大齊將士精神百倍,沉穩自信,必有詐,主張守,兩人起了爭執,底下的將領們也分成了兩派,一派主攻一派主守。

只要不一心,就有了契機,趁他們矛盾達到了頂峰,我方深夜突襲將他們的糧草毀了一干二凈,這下他們便打亂了,尤其是吐蕃主將脾氣暴躁,與副將差點打了起來,隔了一天,不等他們糧草補給到位,大齊將士們便又趁天初白之際,火攻吐蕃營地,至此吐蕃損失慘重,連連敗退,城池也便被我們奪了回來。”

他說的輕描淡寫,仿佛講述別人的故事一般,但其中的兇險與壯烈只有那些征戰的將士們才能明了。

趙太后心思五味雜陳,保養極好染了蔻丹的指甲輕輕的扣打在案上。

“那為什么要隔一天再進攻?”她聲音有些輕。

陸深恭敬答道:“雖然吐蕃微亂,但一定做好了抗擊的準備,隔一日,他們的精力已經耗了許多,而且燒糧草是深夜,他們夜間一定加強了戒備,等到天際初亮,都疲憊不堪,并有所放松,此刻才是敵方最薄弱的時候,而我方養精蓄銳了一天一夜,正是精力充沛的時候,雖然數量懸殊,可將士們狀態也懸殊,所以才能以少敵多,大獲全勝。”

趙太后拊掌笑了起來,看向了兵部尚書王寅,慢悠悠道:“王大將軍,你看,讓陸深來做這個兵部侍郎如何啊?”

王寅自打喪女后,都提不起什么精神,趙太后如此一問,他依舊興致缺缺,拱手垂眸道:“陸將軍英才蓋世,侍郎一職再合適不過,一切都依太后所言。”

“那便如此定下了。”趙太后滿意的頷首,“益州都督李長道也有功,賜黃金百兩。”

陸深看起來有些不敢相信,整個人愣愣的傻站在原地。

“還不謝恩啊!”魏振海瞧他這傻傻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抬手拍了他的胳膊,把陸深差點沒拍出去。

倒不是魏振海故意的,而是他手勁極大,每日摸戟打拳都習慣了。

陸深一個趔趄穩了穩身子,這才反應過來,喜出望外的跪地謝恩。

趙太后神色變換莫測,但總歸是帶著笑意,讓他起身。

范云輕的依舊保持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看起來非常和善,可他的眼底卻閃過一絲陰沉。

難道趙太后轉性了?不是對麗太妃恨之入骨,怎么還重用起仇人的外孫了?

先不說這兩個老婆娘爭風吃醋的恩怨,令他意外的是武安侯碌碌無為,生了個兒子卻大有才干,看來是隨了他的叔祖父陸敬文了。

陸敬文,真是一個遙遠的名字。

范云輕藏在袖子下的手指輕捻,他本想將陸深拉攏到自己的陣營之下,但看樣子目前是不行了。不過,如果陸深知道他有意拋出枝干,說不定也會棄趙太后而選擇他,畢竟寧國公主和陸家都因為趙太后的打壓而日漸凋敝,想必對趙太后也是恨意頗深。

下朝之后,陸深被眾星拱月的推著往殿外走去,倒不是這些年輕些的官員阿諛奉承見風使舵,而是都對他有幾分發自內心的佩服,還有些許的好奇,你一句我一句的圍著他詢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