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七弦琴。
琴身若雪般素潔,弦絲則分作七色,為赤、橙、黃、綠、青、藍、紫。
通透的琴身上,玄異的七色琴弦便好似蒼茫雪嶺上升起的一道虹,極盡華美絢爛。
然而,除卻這七色弦外,琴體正面卻再無別飾,唯一值得稱道的便是自鳳額、承露至冠角、龍齦等各處,其線條輪廓無一不jing、無一不美,就像是將這世上所有的斫琴師加在一起,斫出了如此jing絕美麗的一張古琴。
至簡、至華、至美。
這便是這張琴予人的第一感覺。
這感覺其實很矛盾,可奇異的是,它們并不沖突,反倒格外有了一種別樣的意味,就仿佛在這張琴上集合了上蒼造物、人力智慧與這世上一切經意或不經意的偶然。
一道若有若無的神韻,便在這凝聚著諸般因果、諸多元素的琴身之上,緩緩起伏。
相較于琴身正面的玄奧,琴底倒是中規中矩地,這其中又以龍池、鳳沼為甚。
龍池中毫不意外地臥著一頭金龍,七彩龍須光華迷離,身畔浮涌著彩虹般的祥云,龍息每一吞吐,便有日升月落;龍爪每一張握,便有星辰聚散。
至于鳳沼,那自是少不得舞著一羽身披彩翎的金鳳,當它飛翔時,翻卷的云霧可遮天地;當它啼鳴時,嘹亮的清唳可醒眾生;當它振動雙翼,則天與地乍分乍合、人與神同喜同悲。
一縷將及將離的塵緣,便系于這雙金色的龍鳳之身。
蘇音垂眸看向古琴,面上現出懷念的神色,如與故人重逢。
良久后,她手按琴弦,輕輕一撥。
“叮咚”聲里,諸弦齊振,七色虹影幻化成七根纖柔的彩縷,依戀地飄向蘇音,那一雙龍鳳亦在這弦音中騰空而起,雙雙繞著她盤旋嬉戲,搖頭擺尾,煞是親昵。
“您瞧,已經恢復了九成多了。”蘇音翹起唇角,笑容中竟帶著幾分孩子氣的驕傲,仿佛在等著男子的夸贊。
然而,她所期待的褒獎在一陣令人難堪的靜默中落了空。
冷風拂過這座地下車庫,將她的心也化作了冰雪。
也不知過了多久,熟悉的語聲方才響起:
“這琴聲怎么……”
有點不大一樣?
男子想要這樣問。
他還記得與“那一個”蘇音在靈魂戰場的情景,那時的琴聲,與此際的琴聲并不一致。
他說不出具體的區別,只是冥冥中有這樣的感覺,更有甚者,他覺得“那一個”蘇音所執之琴,與眼前的七弦琴根本就是兩張不同的琴。
雖然理論上說,它們應該與必須一致。
畢竟,她原本便是“她”的影子。
影世界的一切,都只是主世界的影子,就像鏡面的內與外。
可是,當望見那張眉眼清透的臉、看到那張臉上強抑著的失落的神情時,男子的心忽然便軟了下來,像春風下融化的雪水,像水面上吹落的殘紅。
于是,他硬生生吞下了后半句的疑問,抬起手按了按那愀然不樂的小女孩的發頂,柔聲道:
“……罷了,還是說說她罷。你時常見她么?”
蘇音面上的失望一如春雪般地化散了。
即便只是一道虛影,她也能感受到那只手掌心的暖。
她揚起笑臉,用著篤定的語氣說道:
“是的,師父。她如今被我趕到了靈臺,我有時候會夢見她。”
男子失笑起來:“你們兩個倒是像,一樣都倔得很。她如今是想學你當初的樣子,真是……不自量力。”
在聽到前半句話時,蘇音的神情明顯有些不虞,眉頭都皺了起來,好在末了這句話終是稱了她的心意,她的面上重現歡顏,點頭道:
“嗯,我也這么說的,可她不信。不過這也沒什么,她的神魂并不強,略磨幾日也就沒了。”
她不在意地說著這些,神情間帶著敷衍與熟稔,仿佛在此之前她曾無數次這樣做過。
男子也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只低笑著問:“卻不知你倆夢中相會,都聊些什么?”
蘇音一怔,驀地面紅過耳,神情竟有些羞赧,好一會兒后才小聲地抗議:
“什……什么夢里相會?根本就……就不是的,師父再……再也不要這樣講,我才不要……不要和她夢里相會呢。”
“好,好,阿音說不是,那便不是。”男子語氣中的寵溺濃得化不開,望向她視線中也蘊滿了柔情。
可是,當蘇音鼓足勇氣抬頭與他對視時,看到的卻只是一道熟悉的側顏,那雙溫暖明亮的眼眸早已轉向了別處,仿佛車庫里停得亂七八糟的車輛比她更好看。
蘇音的心空了。
或許是為了讓這空不那么顯眼,她的聲音反倒響亮熱鬧到了近乎嘈雜,嘰嘰喳喳地,像一群鳥兒在歡叫:
“她……她可啰嗦了,師父你不知道她有多愛抱怨,翻來覆去地沒個完。
她最愛說的便是我趁著她解決了程家的大事之后身體虧空,這才能夠成功奪了她的神識,還說我勝之不武,說我們……合謀算計了她。”
“我們”兩個字似是再次觸動了她,她的頰邊陡地騰起一絲紅暈。
她連忙低下眉眼,似是不敢將這神色呈現于男子的眼前。
男子便于此時轉首,深深地凝視著她,眸底涌動著一些情緒,仿佛是愛憐,又像是難以明狀的悲傷。
“我得走了。”良久后,男子暗啞的聲音方才傳來。
蘇音好似被這語聲驚醒,身子震了震,說話聲也隨之而含混:“好的,我……”
“快一些。”男子的語氣在一瞬間冷肅,神情亦然:“我們已經等了太久了。”
蘇音一下子抬起頭,血色迅速從她的臉上褪去。
“師父……”
她喚了一聲,語氣前所未有地哀切。
可這一次,男子的眼神卻冷得猶如萬古不化的堅冰,他張開口,將同樣冰冷的話語狠狠砸向了她:
“記住你的使命。”
他說道,眉眼間的寒意令周遭的空氣一并凍結。
隨后,他便消失了,水泥立柱旁再無人影,地庫里傳來了車輛啟動的聲音,屋頂安置的監控攝像頭重又閃動起了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