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頭鳳

第四百四十八章 醒來(二)

李昊終于有了反應。

他看著永嘉帝,目中閃出水光。

幾個兒子里,永嘉帝最偏愛長子李易,最器重嫡子李景。輪到李昊出生的時候,永嘉帝已經沒了為人父的新鮮感。

李昊自小就聰慧又沉穩,讀書習武樣樣出眾,永嘉帝對他也頗為喜愛。

過去的一年里,李昊屢屢在戰場上立下大功。做父親的,心中免不了驕傲自得,對李昊也更添了幾分欣賞滿意。

如今,李昊遭受喪母之痛。永嘉帝心里也沉甸甸的不是滋味,伸手握住李昊的手,低聲道:“阿昊,別憋在心里,你想哭就哭出來。”

李昊迅速紅了眼睛,將頭轉向床榻內側,淚水洶涌,肩膀不停松動,壓抑的慟哭聲斷斷續續地傳入永嘉帝耳中。

永嘉帝無聲長嘆,一臉黯然。

不知過了多久,李昊終于停了哭泣,用袖子擦了淚痕,轉過頭來。

“父皇,”李昊眼眶通紅,聲音嘶啞:“母妃做了錯事,落得這等下場,也怪不得別人。請父皇不要因此事遷怒東宮。”

萬萬沒想到,李昊竟能保持理智清醒,說出這等話來。

這一刻,永嘉帝真正動容了,他緊緊盯著李昊慘然的臉孔:“阿昊,你心里真的是這么想的?”

李昊目光暗了一暗,聲音里滿是晦澀:“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母妃的錯,怎么能怪二哥二嫂,怎么能怪母后?如果有人敢對我的孩子下毒手,我也絕不會饒了她。”

最后一句,帶著無盡的苦澀。

前世,蘇妃利用琰兒,對陸明玉下毒。陸明玉在臨死之前,一劍殺了蘇妃。

這一世,蘇妃對珝哥兒瑄姐兒生出歹心,陸明玉豈能饒過她?

他心里的痛苦,不僅是因為親娘之死。更是因為,他和陸明玉之間再無緩解的可能。蘇妃有千般不對,也是生他養他的親娘。

身為人子,殺母之仇,不能不報。

這等晦暗沉重又復雜的心情,無法訴之于口,也不能告訴任何人。

對著永嘉帝,他甚至主動為東宮說情。這是因為,他現在羽翼未成,遠不是東宮對手。不得不忍辱低頭,以此來博得永嘉帝的圣眷。

果然,永嘉帝看著他的目光,愈發柔軟憐惜:“阿昊,你能想得明白就好。朕不是不心疼你母妃的死,也不是不疼你。只是,蘇妃犯錯在先。太子妃又為大魏立下大功,朕若罰她,太子不服,皇后不服,滎陽王更不會坐視。”

“暫且也只能這樣了。”

李昊扯動嘴角,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父皇,兒臣想今日就回府。”

永嘉帝嘆了一聲:“也好,你回三皇子府里靜養一段時日。等心情慢慢平復了,再進宮來。”

李昊低聲應是,又懇求道:“母妃生我養我一場,我連她下葬在何處都不知道。請父皇準我去墳前,給母妃磕幾個頭。”

永嘉帝點點頭準了。

父子兩個都沒再說話,沉默相對了片刻。永嘉帝才張口道:“等過些日子,朕得了空閑,和你一起去。”

李昊目中又閃過水光,聲音哽咽:“多謝父皇。”

永嘉帝安撫了李昊一番,起身離去。

永嘉帝一走,孟云蘿立刻沖進寢室,急急打量李昊一眼,滿臉憂色焦急:“殿下,你現在感覺怎么樣?”

孟云蘿沒有照鏡子,不知此時的自己有多狼狽。

李昊看孟云蘿一眼,低聲道:“我昏迷了多久?”

終于肯張口說話了。

孟云蘿哽咽道:“一天一夜。之前醒了也不說話,不管我說什么,你都沒半點反應。像患了失心瘋一般。我都快被你嚇死了。”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可當日,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就被人帶進了東宮。到后來,母妃被毒酒賜死,我也同樣不知情。還是到了第二日,才聽聞噩耗,去東宮鬧騰了一場。”

“這宮里,人人看陸明玉的臉色說話行事,誰也沒拿我這個三皇子妃當回事。我哭鬧一會兒,就被攆出了東宮。”

“我沒照顧好母妃,實在愧對你。你好好養身體,等身體好了,想怎么發落責罰,我都沒有怨言。”

說著,又嗚嗚哭了起來。

李昊嘆口氣,伸手為孟云蘿擦拭眼淚:“我沒有怪你。”

短短五個字,令孟云蘿身體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淚眼迷蒙中,李昊的臉孔有些模糊,黑眸中流露出的歉然和憐惜卻一覽無遺。

“云蘿,母妃之死,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李昊聲音低沉而溫柔:“正如你所說,宮中有皇后和太子妃,你一個皇子妃,什么都做不了。”

“以前是我三心二意,待你不夠好。你心里不痛快,時時和我鬧別扭。”

“從今以后,我誰也不惦記了,心里只想著你,只對你和珍姐兒好。”

孟云蘿身體又是一震,淚水簌簌掉落。

這一回,卻是幸福的淚水。

她緊緊攥著李昊的衣袖,將頭靠在李昊的胳膊上,仿佛要將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委屈都哭出來。

李昊默默地注視著嚎啕痛哭的妻子。

廣平侯這一戰立功無數,很快就會恢復爵位。孟家軍,依然是大魏最jing銳的軍隊。自大皇子傷了右腿,廣平侯對他這個女婿就熱情多了。

他要爭權奪勢,要爭東宮之位,少不了廣平侯相助。

沖著廣平侯,他也要哄住孟云蘿。

一個肥碩的少年身影,出現在門口,目光怯懦又不安,遲疑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走了過來,低聲喊道:“三哥。”

一別兩年有余。

李昊沒有出聲,就這么看著李昌。

李昌被看得心里發毛,手腳都快不知往哪兒放了。他一緊張,就會用手揪衣襟。不到片刻,就將整齊的衣襟揪成了一團。

李昊目光落在他的衣襟處,心中滋味百般復雜。

曾經的憤怒,在蘇妃的死后,都顯得微不足道了。母妃死了,這世間,他最親的人,就是李昌了。

同胞兄弟,血濃于水,打斷了胳膊還連著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