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風止雨歇,倒是個風和日暄的好天氣。
前一日另居別處的岑平一早就來接萬寧啟程去秀州。
上車前,萬寧將屏風上的畫取了下來,連同紫金釉茶具、謝源茶一同交給了岑平。
“岑通判,此畫是您當年所作贈予家父,可惜原作在那場大火中被付之一炬,這幅是我憑著記憶臨摹的,若您不嫌,就送給您吧。
至于這茶具和這謝源茶……是我特地準備了給大娘子看的……也給您吧。”
岑平瞧著他最喜歡的茶具和茶,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么好。
萬寧這孩子聰慧異常,這等心機謀略怕是得到了其父的真傳。
兩年前在他任滿轉任秀州之際,盧家發生巨變,他既恐懼又擔憂,只想著保存住盧家這唯一的血脈,想盡辦法把這孩子帶到了秀州,安頓在窮鄉僻壤間。
這兩年他對她不聞不問,一是害怕自己對她的關注引起兇徒的注意,二是他實在應付不了這孩子的逼問。
慘案發生后這孩子就憑著敏銳的觀察力發現疑點,揪著他非要查個水落石出。
他也想查明真相,為摯友伸冤,但他更明白水落石出怕只會玉石俱焚。
沒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了,他相信萬寧父母也是希望孩子余生能夠平安喜樂,順遂安康。
就讓兇徒認為盧家已被滅門,沒有活口吧。保全萬寧,留下希望,這是他唯一能為摯友做的了。
然而,他低估了這孩子的毅力、智力還有心力。
她是他們倆的孩子,怎么可能會甘愿屈居鄉野,茍且偷生。
這不,蟄伏了一年多,這孩子就用計攪得他岑家雞犬不寧。
從一開始的憤怒到之后的驚訝再到現在的坦然接受,岑平現在覺得把萬寧養在身邊更好。有人照顧,有人看護,防她像無頭蒼蠅般亂撞惹來危險,如此許更安全。
再過個一兩年他還可為萬寧找個好人家,他也就心安了。
這次他的娘子把萬寧說成是他們早年避諱母親八字送去莊子養的孩子這個主意很好,菁兒之后他們確實有個孩子,但少有人知這個孩子夭折了,把萬寧說成這個孩子也能糊弄過去。
想通了這一切后,岑平今日氣色和臉色都比昨日好上許多。
他接過萬寧給她的三樣“見面禮”,催促眾人快些上車趕路。
馬車一路疾馳,路過樂溪縣衙時,雀尾將裝有衣物的小箱子交于了衙門的張縣尉。
順便和萬寧說了喬聲瑞去了知州府自覺舉(覺舉:中國古代法律對因公事致罪的官吏在案發前主動交代可免罪的規定)。
“覺舉原免,若能免其罪,也好。”萬寧自言。
隅中時分,馬車過了秀州城的尚勤門。
萬寧掀了窗簾子往外看去,紅石板鋪設的街市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十分繁華。
街市兩邊栽種著諸多垂柳,在這冬日雖繁絲搖落,卻仍隨風起姿。
她從小隨著父母去過諸多州縣,若論韻致,當屬南邊。
正專心賞著窗外景致,忽然車子驟然而停,險些讓她撞上車壁。
“發生了何事?”萬寧問前頭探路的小廝。
“回稟姑娘,前面路阻,恐要稍候片刻才得通行。”小廝小跑著過來回稟。
“怎會發生路阻?我見前面人群圍擁,可是發生了什么事?”萬寧探出腦袋,想要瞧了瞧前面是何光景。
小廝回道:“是一魚販和一賣糖的發生爭執,引來數人圍觀,這才導致了路阻。”
萬寧天性好奇,便要下去瞧瞧。
叮囑崔媽媽和淺喜好好待在車子里,自個兒戴上帷帽,直接跳下馬車,就往人群中擠去,雀尾戴上帷帽緊隨其后。
小廝想要阻攔又不敢上前,只能趕緊跑到前頭的馬車稟了岑平。
“胡鬧!”岑平輕斥一聲,當下立即也跳下馬車,朝著人群中不斷往前擠的萬寧緊追不放。
“真是個令人操心的丫頭,還不快回來!”岑平邊追邊喊。
萬寧當做沒有聽見,使勁往里頭擠,事實上人多她確實沒聽清楚岑平喊了什么。
“這是我的錢,是我今日賣甜食兒賺來的。你還我!”人群中,一二十出頭的小伙兒沖著一位三十來歲的大哥吼道。
“這錢明明是我掙來的,你怎胡說八道,青天白日的就想搶錢兒。”魚販兒大哥嗓子渾厚,長得也是不錯,話一出口就引來許多中年娘子的關切目光。
甜食小伙兒自然不肯讓,兩人唇槍舌戰,難辨真偽,吵個不停。
萬寧瞧了瞧兩個人的手,一個沾著些許魚鱗,一個指尖兒還留有不少糖粉,又看看小簍子里的銅錢兒,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寧娘,這兒可是秀州,人多眼雜,你可不能隨意拋頭露面,露了行蹤。”岑平按住萬寧的肩,控制了她的行動。
萬寧在帷帽下的小臉淺淺一笑,側身湊過臉去,在岑平耳邊如此如此說了一番。
岑平聞言,頗為驚詫得看著萬寧,見她已轉過頭去伸長脖子瞧著人群中爭執不下的二人,興致勃勃的樣子,不由想到當年她的母親也是這般“好管閑事”。
巡邏的衙役已聞訊過來驅趕人群,岑平本可以帶著萬寧離開,這等小案子根本不用他親自來管。
但剛剛萬寧的話還是讓他起了好奇心。
他倒想看看這孩子說得對不對。
于是,他命前來調處的衙役抱來一只小貓。然后吩咐衙役將小簍里的錢倒在旁邊的柳樹下面。
再將小貓放至旁邊。
貓兒這等小貍奴,繞著地上的銅錢走了半圈,先是一臉嫌棄.然后伸了腦袋嗅了嗅,最后睬都不睬,懶洋洋趴在柳樹下打起了瞌睡。
圍觀眾人皆不明其中道理,不免議論紛紛。
就在這時,柳樹下突然來了一群不速之客,它們密密麻麻地爬進了小竹簍,在里面的銅幣上四處橫行。
岑通判見狀,便將銅錢判給了甜食小販。
魚販不服,眾人不解,岑通判說道:“賣魚之人所至之處皆沾魚腥,此氣味兒霸道,一沾難消。故而這銅錢若是賣魚之人的貓兒定能聞出腥味。
剛眾人所見,這小貍奴對此毫無興趣,可見銅錢上并未粘上魚腥。
而賣甜食者,手上沾有蜂蜜,糖粉,麥芽糖碎兒,送物接錢間定會沾染這些螞蟻喜食的甜物,果不其然剛眾人所見,螞蟻兒成群結隊地爬上銅錢覓取甜食,可見這銅錢是賣甜食者所有。”
眾人擊掌稱好,魚販兒百口莫辯,無地自容,垂頭喪氣地隨著衙差去了府衙領罪。
萬寧順利解決了這起小案,心滿意足地隨著岑平回了車上。
此時,人群中剛從知州府出來的喬聲瑞看著萬寧的背影有些發呆。
這姑娘的背影看著眼熟。且他剛剛看清了,這戴著帷帽的姑娘與岑通判嘀嘀咕咕說了一番話后,岑通判便解決了這場爭執。
這一幕讓他想起了初見阿咸時的情景。
自嘲地笑了笑,他一定是太想阿咸了,這才會看誰都像她。
剛剛他去知州處自覺舉,知州答應會上報免其罪。這事解決后,他便想快馬加鞭趕回樂溪告訴阿咸,然后再把心里所想一并與她說了。
阿咸她一定會高興吧?喬聲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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