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稻離開后,秀花才嘆口氣。
里正那老頭子,指定是看上她了,絕不是她自作多情。
當年,她二嫁的那個人,第一次和玉蘭他爹來家,那眼神就是那樣。和今天那個里正的眼神一模一樣。
那時候,她歲數小哇,就她二嫁的那個漢子,當時眼神總尋尋摸摸落在她身上,她在村里都待傻了,還以為那人和玉蘭她爹關系好唄,也就自然而然對她眼神表情也挺善意。
然后玉蘭爹出事,那人特意繞遠拐家一趟。
還找個小孩子特意將她叫到村口說,不方便去家里,家里就一個女人帶孩子。
說你眼下挺難的,那幾家和你男人一起罹難的恨不得要吃了你,這么的吧,你要是在這村里過不下去,以免被那些死了男人的婦人扔爛白菜,你就拾掇拾掇來找我。我家制酒,需要幫手,能給你找個活。玉蘭爹沒了,我倆曾是好兄弟,也理應照顧照顧你。
中間再發生什么,就不細回憶了。
只提后來,到那里發現,他媳婦早就死了,他是想找媳婦,給找個屁活啊,給找炕上去了。照顧兄弟媳婦也給照顧到炕上去了。
男人那張嘴,她呸。
再加上,后來她三嫁養牛的那位也是這種眼神。
嗯,三嫁那家養牛。
當初二嫁這老頭子死了,她回閨女這里一看,那時候就不想再嫁了。
可那陣,玉蘭不爭氣又生個丫頭。
而那時,撇子還年輕,正如西院李老太太所說的那樣,曾經偷摸的活心過,她知道,女婿想找別的女人生個小子抱家里。
就撇子那窩囊樣,哪個女人能讓他白睡?給倆錢生出個小子,真就能抱家里然后倆人斷了聯系?
她太了解女婿的性情,容易被人賴上。
不過,女婿那人縱有一百個毛病,他的優點也格外突出,那就是極為有責任感和同情心。心軟。
然后她就一咬牙,偷了閨女和女婿的存項,還不忍心全偷走。閨女那時上火,又生個丫頭都沒有奶,她就只偷幾兩讓左撇子和玉蘭雪上加霜一下,然后再大鬧女兒一番就走了。
賭她那位蔫吧女婿會心疼她閨女。
會琢磨:
你看看我媳婦命太苦了,老早來家做童養媳,雖說婆母還可以,但是那也叫寄人籬下好些年。
爹不足十歲就撒手,攤上個娘咋就那么沒正事兒,一天孩子不幫忙帶,東嫁西嫁的,除了跑就是顛兒,還偷銀錢給媳婦氣病又走了。
這要是自己偷摸在外面找女人,玉蘭還有沒有活路了。到時候玉蘭一個想不開撒手而去,炕上的閨女們就會和玉蘭一個命運,有爹沒娘。快拉倒吧,別扯那個啦。
事實證明,甭管左撇子當初是怎么想的,是舍不得小稻和小豆還是真的心疼玉蘭本身,秀花賭對了。
而賭對后,別人并不清楚,秀花那年離開游寒村,并沒有直接三嫁。
她是帶著包袱走啊走,曾想過自賣自身,找個大宅子做婆子去。
給自己壯膽,勸自己:
就憑咱這干凈勁兒,做事麻利,到宅子里,怎么也能慢慢混成個二等婆子。然后除了伺候人總下跪方面不好,有吃有喝的,到老不能動那天,主人看在咱盡心伺候的份上,總不會用席子卷著就下葬,這一生也就完事兒了。終于可以完事兒了,活著累。
可是,當真的排隊在自賣自身的隊伍里時,當真的要見買她的主家時,她退縮了。
自賣就是賤籍了,回頭想見閨女一眼都難。
她這輩子最大的夢想還沒實現。
那夢想就是,到閨女家養老,和孩子沒處夠,不到十歲就讓她扔了。真的很想晚年死在閨女身邊,摸摸孩子的臉再撒手。
就這么的,她就跑了,沒自賣自身,但也沒回左家。
因為回左家還會重新面臨那個問題,娘一旦有正事兒了,玉蘭有人疼了,孩子有人幫著拉扯,撇子那陣太年輕,家里活有人干啦,他閑出屁該惹事兒了,又該惦記找別的女人生兒子。男人,就不能讓他閑著。在家帶孩子吧,忙著種地別餓死孩子吧。
她就迷迷糊糊的,沒回左家,踏上了一條陌生的路。
走到一家在路上的酒肆。心想,甭管咋地,先掙點兒錢。
那家書肆屬于那種,真的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里頭啥樣人都有。
她在酒肆給人做洗菜婆子,后來憑著手藝還給炒菜。就是那家店嚇人,喝著喝著酒砍掉人手指頭的,她都見過。還有那種朝廷的要犯,從邊關逃過來的臉上刺字的她也見過。
而三嫁的那位,他家不是養牛嗎?家里有死牛。
當然了,甭管是家里讓牛主動摔死的還是咋的,總之賣牛肉專門賣到這種店里。
總來送貨,送到灶房,她要拾掇,一來二去兩個人就熟了。
秀花拍拍腦門,你看看,她一琢磨起這些事兒就能扯遠。
總之,就她三嫁的那位,當初看她的眼神,也是和今日那位里正是一個樣子。還總沒話找話問問她,或是和別人說話,也是為了說給她聽。
可以說,如若二嫁時,秀花不懂那瞇著眼睛偷摸看她是個啥意思,三嫁時就有經驗了。
就更不用說,今日那位里正,即便裝的挺像一本正經的模樣,但是在對上她眼神,急忙躲開那一瞬,她基本就能確定了。
更何況,男人對女人有沒有那方面的意思,氣氛不一樣。
秀花自言自語地嘀咕著:“完了,確定了,往后還不好意思求他辦事了呢。”
她要是沒看出來,會毫無心理負擔。
可是,都知道了,再利用,那就……唉,可惜了。
她本來還想用兜里的五兩銀錢,找左里正談談,把那五十兩的蓋房地,先劃給她。
以免明年現蓋,有眼紅她家酒賣的好的,有使壞的,那塊地再有別的說法。
這是有可能的,別看眼下一壇子還沒賣出去。
再著,咱家早晚要蓋房,別處也沒地方了,這里又要成豬圈兒,早買晚買都是買,先定下來,是不是心里能有底兒?
而且現在給她別處,她還不想要了呢,真就只相中了那片大空地,要不然制酒味兒大啊,離村里太近,折騰起別的也太打眼。明年開春還要挖酒窖呢。
但難就難在,你說,讓她看出來干啥呀,她不好意思去說了。
本來拿五兩先簽下契書,沒啥心理負擔。
咱又不是不給銀錢,只是她這銀票要去城里才能掰開,家里也沒有多余銀子了,回頭掰開就付尾款四十五兩還不行嗎。
就當那一片地,是她這位岳母、外婆,送給女兒女婿、孫女、孫女婿們一輩子的禮物。
可看出來,就有心理負擔了。
再去那么不講理的掰扯,愣是要用五兩先買下五十兩的地,就有點兒仗著對方對咱的稀罕行兇了。
畢竟,那還不是左里正一家的地,是左姓幾大家共同的祖產地,到時左里正要幫她去說服,甚至、嗯,說句自信的話,都容易幫她暗地里先墊錢,那快拉倒吧。
男人和女人,要是不想有炕上那方面的事兒,最好不要涉及銀錢。
秀花想通了,放棄用五兩去辦那大事的想法,此時遺憾的下炕。
臨出門要去干活前,還特意停下腳,照照水盆里的自己。
她嘀咕道:“嘖嘖,長得太好真是麻煩。”
一把年紀也是麻煩啊。
和男人們永遠成不了兄弟。
咱拿對方當同齡人中的知己,想嘮嘮心里話而已,包括她那三嫁的男人最初就是。可對方總是在心里,拿咱當女人,想和咱發展男女方面的事兒。
全是長得太好看惹的禍。
想通了,往后家里再有事兒不能找左里正當毛驢子用,秀花進倉房開始忙碌起來。
朱興德正和左撇子說:“爹,里正五爺爺不是饞酒,他那幾個兒子好像……”好像沒長腦子。
“多明顯的事兒。里正五爺爺是在以身給咱家試酒,這是要豁出來喝吐了,也要幫忙試試咱家酒上不上頭。”
左撇子:“是啊,他幾個兒子沒看明白,我心里卻是最明白的,我可感動了。”
秀花濾酒的手一頓,斜眼瞟一眼她那傻女婿。
左撇子被瞪的莫名其妙:岳母,我又干了啥,讓你這么看不上?
秀花:你最明白個屁。
雖然今日左撇子又被岳母莫名其妙橫挑鼻子豎挑眼,但是那也擋不住他的好心情。
壓都壓不住。
“這回村里人都知道了,咱家要養三十頭豬羔子,呵呵,居然還會制酒,頭一份,誰家會?這算是過了明路。”
大晚上的,白玉蘭正貪黑給甜水搓洗尿墊子。
她這一天,竟捅咕水了。
白天制酒,晌午刷那么老些個酒碗,晚上又拜小外孫女所賜,天天尿炕,洗洗涮涮。
聞言,抬眼道:“你都磨嘰好幾遍了,就那么高興?”
“我怎么可能會不高興。我頭一回感覺腰板直啦。今兒,她娘,誰逮住我都說,撇子,你現在可是行了。”
好幾十年沒有過這樣,還不許多說幾遍。
白玉蘭笑了下:“行。不過,她爹,有沒人問你咱家銀錢的事兒啊?”
左撇子拽個小板凳,坐在白玉蘭身板小聲道:“還別說,真有。這么大個村,即使大多數人都知道問這事兒不好,但總會有那么一兩個,忍不住心里刺撓問問。”
白玉蘭嗤了一聲:
“還是咱家才起來的事兒,也是你太好脾氣。
怎沒人敢問五叔家里有多少存項?
那時候,五叔說花一兩多銀錢買酒喝,你看當時有多少人被驚的張大嘴,那照樣不敢造次多打聽。
往后,有那特別膈應人的,你得學會給兩句。
反正早晚有一日會得罪這些好信兒的人。
還能一直掙多少告訴家里有多少?家里攢多少錢也和他們沒關系。”
左撇子沉吟一下,有道理,應了下來:“嗯。往后我學會含含糊糊回話。”
白玉蘭抱怨完才問道:“那你是咋說的?”
“岳母沒和你說嗎?是她囑咐我的。
我說,釀酒、抓豬羔子,我岳母指定是出了大力。這確實是這么回事。
但是也沒有讓岳母全掏,她沒有多少銀錢,這一把就掏空了。
是三個女兒女婿也給掏銀錢了,孩子們個頂個的對咱倆孝順。
另外,再加上獵野豬的銀錢,就是那日在莊稼邊上,我也幫忙干倒的那幾頭野豬,說那個賣豬錢也用上了。這才將將巴巴將攤子鋪開。”
白玉蘭還真不知曉她娘私下囑咐過這些話。
“那有沒有人問你,將來掙了銀錢咋辦。”
“有。我說,掙了錢,將欠岳母的、欠孩子們的都還回去。”
“還完饑荒之后還掙錢呢?”
左撇子嫌棄白玉蘭:“你怎比村里人還話多,沒人問得那么細。你是包打聽啊。今日都忙忙叨叨的,外面還下小雨,誰能扯住我問那么后面的事兒?”
白玉蘭逗她老頭子:“那以后要是有人那么問呢。給不給你三位女兒女婿分些錢啊?然后朱家和羅家就知道了。”
“那我就說,我不當家。再掙了銀錢,家里是我岳母和你當家,這么說,你看行不?我只管干活,不知道給不給孩子們分錢。”
左撇子臉上露出無奈又繼續道:
“再說,往后咱家真分銀錢,朱家和羅家知道就知道唄。
一個分家啦,如若那朱家大房以后真有困難要借錢,他們也只能和大德子開口。我操那份心呢,咱大女婿安個尾巴就是猴。愿意借就借。借他們指定是有原因的。
咱給孩子們的錢就隨他們安排。別說借了,即使揚大道上,咱倆也別多事。
而羅家就更是了,只那一個兒子,咱那親家還能被瞞住嘛?你別那樣。”
白玉蘭笑:“我這不是只和你說說嗎?省得你那車轱轆話,今兒都可瞧得起我了之類的來回說。我這叫幫你打開一下新思路,掙了錢該怎么回答。”
“在哪呢,那錢?明兒才去買酒壇子,我不和你說了。”
生氣。
左撇子:興奮都不讓人興奮到底。還不如偷摸喝點兒酒去呢。
門外,朱興德拿著紙筆,在岳父要開門前,急忙閃身回小屋。
回屋后,朱興德仍扭頭看向老丈人那屋的門。
岳父說他,安個尾巴就是猴,那是什么形容?咋聽起來不像好話呢。
二柱子坐在炕上,一邊摳腳,一邊問道:“問完,字咋寫啦?”
唉,他德哥小時候那書肆不知是咋念的。
大白給一個。
寫幾個字就卡住,寫幾個字就畫圈兒。
當初朱爺爺供德哥念書的銀錢真是白瞎了,都不如供他去念。
真的,他念,指定比德哥強。
朱興德趴回炕上,接著寫寫字就畫圈兒,他在犯愁咱家酒,該起個啥名呢。
郎酒、郎君酒?
小妹妹送我的郎呀。
你看,外婆送走她的二夫君,才學會釀酒。
到時,小稻送他到出村口,他才能出門賣酒掙錢。
噯?好像不吉利。那位二姥爺畢竟死了,他可得好好活著回來。
送郎酒,這個名不行,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