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乾清宮一如既往地安靜。大橘匍匐在門下打盹,不知哪里吹來的桂花,混著風掉落了幾顆在門檻下,幽幽地傳來香氣。
霍修踏進宮門,殿中傳來的龍涎香立刻又充斥了鼻腔。幾束夕陽透過鏤花窗投進屋里,被照到的桌案地面變成了金色,而其余的地方則襯映的昏暗起來。
皇帝就坐在光束下的羅漢床上,身著一襲寬松道袍,右手執著一卷書,旁邊有一爐香正冉冉升起。這安靜和煦的畫面宛如一幅極jing細的工筆畫。
“臣叩見皇上。”
霍修跪地行禮。
皇帝抬一抬手:“給威遠侯賜坐。”
等霍修做下來,皇帝這邊也把書放下了:“聽說玉姐兒摔傷了?”
霍修頜首:“前兩日她頑皮,爬梯子去摘桂花,從梯子上摔下來了,蹭傷了腿。不過倒無大礙,已經傳了女醫看過,也服了湯藥。多謝皇上惦記。”
“沒事就好。”皇帝攏手:“朕記得她一向安靜,怎么也會有如此冒失之舉?”
“那是皇上不了解她。這丫頭實則淘氣得很。”
皇帝微微一笑,繼而道:“若是這樣,那你們兄妹倆真可謂性格迥異,她淘氣得緊,而你又慎重得緊,有時候未免都有些慎重過頭了。”
霍修抬言抬頭。
皇帝卻撫起了手上的扳指。他右手搭在盤起的兩腿上,赤著腳的左小腿便露出了一小截來,一道新的傷疤在紗衣之下若隱若現。
霍修想起龍三提過的事,心下微動,問道:“皇上這傷口好透了嗎?”
“傷?”皇帝循著目光看向自己的小腿,笑了一聲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傷,已經好了。不過——”
說到這兒他又留了個尾巴。
“不過什么?”
“那天要不是太后養的那只大橘突然躥出來,也不會有那樁意外。但大橘為什么會在那個時候突然躥出來呢?”
霍修默然。
皇帝微微抻腰,接而道:“隔天朕就找到大橘,然后發現它其實受了傷。根據傷口的情況來看,他應該就是你我打斗的時候落下的傷。這件事情有點奇怪了,”皇帝嘶聲驟起了眉頭,“在宮里頭,誰會傷害一只御貓呢?而為何貓在受傷之后,又偏偏竄過了這邊的墻頭呢?”
霍修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皇帝像是無所察覺,繼續往下說道:“這些日子朕反復琢磨,按照貓的性子,受驚之后只會尋找偏僻的地方躲藏起來,當時我們打斗的動靜那么大,它不應該往那兒跑。要么它是走投無路,要么,它就是被人直接丟了進來。”
霍修的身子不覺僵直。
“可是,誰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做這種舉動呢?”皇帝眉頭緊皺,一副為此感到萬分不解的樣子。
霍修望著側首凝思的他,緩慢地咽了一口唾液。
“對了,”皇帝忽然抬頭,“禁衛署里有沒有你認識的人?你替朕去側面查訪一下,看看有沒有什么端倪?”
面對皇帝毫無波瀾的目光,霍修緩緩抬手:“臣遵旨。”
說完之后他直起身子,退出了宮門。
皇帝透過窗戶望著他的背影,許久之后才收回目光。
霍修回到府里,段疏已經在正院門下等著他,與他同在的還有龍三——段疏一臉震驚地望著已斷一臂的龍三,一動不動,仿佛連呼吸也屏住了。
“你們在這干什么?”
龍三躬身行了個禮:“在下方才準備車馬離京的時候,讓三爺給發現了。”
“大哥!他怎么會在這里?!他不是應該在南邊經商嗎?!”
霍修有緊抿雙唇來回他們倆,抬步道:“跟我進來。”
段疏搶先跟著他進了屋:“到底發生什么事了?他為什么會在這里?還被砍斷了一條手臂?……還有御姐兒摔傷又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我覺得最近都極其怪怪的?!”
霍修在書案后坐下來,輪流看著他們兩個:“龍三是為了母親進京的。想知道他具體為什么弄成這樣下場,你回頭去問自己。但是現在,情況好像不太妙了。”
說到末尾的時候,他目光投向了龍三。
龍三神情凝重:“出了何事?”
霍修沉氣:“皇上方才傳我進宮,說到當日打斗時我誤傷他之事。他懷疑有人故意利用御貓生事,而這個懷疑對象,似乎是我。”
龍三心口一提:“怎么會這樣?”
段疏更是一臉茫然了!
霍修深吸氣:“跟皇上對打的是我,受傷的卻是皇上,我被懷疑不是很正常嗎?不正常的是,皇上直至今日才懷疑我。”
“他是否說什么?”
“真到說什么了,我還能回來嗎?”霍修瞥了他一眼。
龍三噤聲。
霍修沉吟片刻,又說道:“不過我不認為他會覺得我有把手伸進宮里的本事,他一向清醒,也不容易被迷惑,所以他這么做,要么是察覺到背后異狀,有人利用貓制造事端,要么,就是借故在試探我。”
“為何會試探?”
段疏實在忍不住了。
龍三看了他一眼,沉氣把他拉了出去。
霍修默坐片刻,起身喚了人來:“姚林呢?”
很快進來個高瘦漢子,在面前俯身:“殘甲的事拖了這么久,須得有點進展了,你即刻下去安排。”
姚林躬身:“屬下這就去。”
“大哥!”
姚林剛走,段疏就沖進來了,氣吁吁地,睜大眼望著霍修:“這些事我居然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么大的事,你居然瞞著我?!”
霍修目光如水:“不止是你,玉姐兒也是才知道。”
“為什么!”
“因為我不需要你們陪葬。”
“你是不是從來沒把我當過親人?!”段疏睚眥欲裂,一雙眼已血紅。
霍修定坐在案后,片刻后抬眼道:“是。所以從現在開始,你還是不要再叫我大哥。而且我還會再寫一張文書,宣告你跟我霍家已無關系。”
“大哥。”
“我說了,我不是你大哥!”
“霍修,你瘋了是不是!”段疏沖到他面前。
霍修沉聲站起來:“來人,筆墨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