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齡大學士

第116章 喜耳

孫小娟又把院子逛了一遍,給井甘和阿蘭收拾好房間,這才不依不舍地回去了。

井甘現在身體好了,孫小娟便叮囑她不可再住一個房間了,所以給他們一人收拾了一個房間。

連家里阿蘭的單人塌都被孫小娟從井甘屋里抬出去了,把空閑出來的工作間收拾出來當阿蘭當了新房間。

井甘這回也沒阻止,她和阿蘭如今確實不適合再住一間屋子了。

會出事的。

住到店里的第二天,井甘就找去了喜耳現在所在的戲班子。

戲班子出去唱堂會了,只有一個老頭守著門。

井甘就等在外面,直到天黑一班人才馱著唱戲用的行頭回來,每個人皆是一臉疲倦之色。

板車停在了門口,其他人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懨懨地直接回去休息了,只留下喜耳和另一個年輕男子卸東西。

出去唱一場要帶的東西不少,足足兩輛板車,裝得滿滿的。

喜耳沉默地將一箱箱東西往院子里抬,額頭全是汗,臉色看著也有些發白。

他身材瘦削單薄,天生便不是那干苦力的命。

所有東西卸完,整個人似乎都快累癱了,站著都費勁。

那年輕男子將板車拖走了,隨意地朝他揮了下手,“回吧。”

門口很快就只剩下喜耳自己。

潮濕逼仄的巷子有股隱約的臭水溝味,夾雜著墻根的苔蘚氣息。

他肩膀微耷地站在那,淡淡的月光掃下來,整個人像是被寂寥裹挾。

他拖沓著疲倦的步伐離開了巷子,井甘頓了一下,下意識跟上了他。

穿過幾條街,越走越偏僻,最后走進了一片臟亂潦倒的貧戶區。

喜耳現在的家是貧戶區里的一間簡陋窩棚。

世間最明艷的人,卻住在最骯臟的角落。

喜耳端著一個缺口陶碗從窩棚里出來時,一眼便瞧見站在門口的井甘。

他愣了一下,下一刻便垂下眼瞼,下意識躲避開她的目光。

“方便與你談談嗎?”井甘開口問道,語氣平和,一如既往。

“寶兒,誰呀?”

窩棚里傳出蒼老病弱的聲音,井甘知道他有個纏綿病榻的老母親。

“登門便是客,可否討杯水喝?”

這便是想進去坐坐的意思了。

喜耳其實并不太想請她進屋,屋里太簡陋了,而且因為母親常年臥床有些臭味,她一個嬌小姐定然會受不了。

喜耳很小開始便獨自在外摸爬滾打,看透人情冷暖,深諳人世險惡,早已養成冷漠自私的性子。

但對這個沒見過幾次的姑娘,終究有一絲絲的不同。

井甘進了屋,并沒有露出嫌惡的表情,禮貌地和喜母打了招呼,在屋中唯一的竹椅上坐了下來。

喜耳從未帶朋友回家過,更何況是這般體面嬌嫩的小姑娘。

喜母很歡喜也很茫然,卻有些不敢亂問。

井甘看出喜母的局促,率先開口道,“喜耳之前幫過我爹洗清冤屈,前兩天又在蕭家宴席上偶然碰見,突然造訪冒昧了。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問問他可愿意再登臺?我想請他來我的戲園子唱戲。”

井甘話音落,屋里頓時安靜地只能聽見夜風吹動窩棚茅草的細細聲響。

喜耳和喜母久久沒回應。

井甘繼續道,“我準備在省城開一家戲園子,現在店里正在裝潢,但演出的人、樂師一個都還沒找到。喜耳是我唯一認識的伶人,便先來找他了。”

喜母用帕子捂著嘴咳了幾聲,顯然有些激動,臉都微微泛起了紅。

她聲音帶著些顫抖地問道,“你,你愿意讓我家寶兒登臺唱戲?”

井甘輕笑了一下,“唱戲本就是他自幼學習的本事,我來找他當然是請他登臺唱戲,還能請他打算盤不成?”

井甘說了句俏皮話,喜母長長地吐了口氣,驚喜地看向自己的兒子。

聲音還帶著顫音,“寶兒啊……”

那未盡之言里有著守得云開的激動。

喜耳嘴唇抿地很緊,眼瞼半垂了,沉默了許久才緩緩掀起眼皮,認真地看著井甘。

“其他戲園子都不愿收我。”

就這一句,喜耳相信這個聰明的姑娘明白他的意思。

所有戲園子都不愿意要他,必然是他曾得罪過什么人,或者做過什么事,犯了忌諱。

她不介意嗎?

更深一層想,若是收了他,無疑也是對整個戲曲界的挑釁,很可能連帶著整個戲園子一起被孤立。

這般她也不在意嗎?

喜耳這句話是想提醒她,讓她想清楚,即便有這些隱患,她是否還愿意收下他。

若她愿意,他也必將以自己的一切回報。

喜耳緊繃著神經等待著井甘的反應,心中暗暗許下這句誓言。

“那我算是你的伯樂了。以后可要用驚艷的舞臺回報我。”

喜耳抿著唇只是直直盯著她看,表情有些僵硬,甚至是冷淡。

但只有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都快炸裂開了,像是經過長久的、痛苦的悶壓,砰的一聲,終于爆出了最甜美的米花。

井甘對戲曲行業完全是個小白,喜耳則是自小在這個行業摸爬滾打,懂得比她多得多。

井甘信任他,便將許多事情都交給他抉擇,特別是挑人這事。

開戲園子最重要的自然是登臺表演的伶人,井甘在這行沒有根基,招攬不到好的伶人。

只有些走街串巷的閑散小戲班來打探消息,但功底大多不足。

做戲曲這行想要長遠發展就要自己培養后繼之人,不過這都是后話。

現在的井甘是要盡快開張立馬賺錢,沒時間慢慢等,所以只能找已經學有所成的。

而這卻是最不好找的。

戲曲這行講究輩分和師門,入了誰的門大多一輩子都在一個班底里,鮮少改投他處。

更何況還是專挑功底好的。

功底差的井甘看都不會多看,登了臺也只有砸招牌等關門的份。

喜耳便和井甘推薦了他曾經一道唱戲的師姐師弟。

喜耳當年拜師的是個小戲班,總是天南地北的換地方,走到哪兒唱到哪兒。

后來去了京城,被京城的大戲院看中,在京城扎下。

但京城的水太渾,大戲院角兒太多,他們的小戲班很快就被淹沒了,師兄弟們也紛紛散去了。

“我有幾個師兄弟還在唱戲,不過境遇都不怎么樣,我若叫他們定然會來。還有些雖不再唱了,但我也可一試。學了一輩子的技藝,不是那么輕易就能放棄的。”

井甘邊跳著健美操邊朝他點點頭,氣息有些喘,“你決定就好。”

她微翹著唇一呼一吸地調整氣息,額上汗水涔涔,卻沒空擦一把。

喜耳瞧著她那些怪異的動作,嘴角有些抽,“你不怕我找來的人不合你的要求?”

井甘咧嘴笑了一下,“你好不容易得來的登臺機會,相信比我還要重視,不會濫竽充數的。”

“你這般信任我?”

“我不信任你信任誰,我只是聽個熱鬧,專業上的又不懂。這既是我的生意,也是你的事業,我們是攜手并進的互利關系,自然要互相信任,各盡所能。”

喜耳覺得胸口有團火在燒。

雖然今天天氣很冷,自己又站著沒動,但他覺得自己比滿頭大汗的井甘還要熱。

再一個多月就是阿蘭的生辰了,井甘想著給他準備什么禮物。

阿蘭每天堅持練武,身體比以前健壯了許多。

冬天已經到來,他卻還穿著單薄的單衣,看著都感覺冷。

井甘便想前世的現代女孩給男孩送禮物,總愛織些手套、帽子、毛衣之類的手工,既用心十足又顯得心靈手巧。

她也想織一個什么,結果才發現這個世界根本沒有毛線這東西。

這里的紡織品都是以經線緯線的梭織技藝制成,棉花、羊毛等原料都是用作填充物的,并不懂編織,自然也沒有毛線。

想織東西還要先研究如何把羊毛制成毛線,等她研究明白,再找人制作工具,把毛線做出來,怕是年都過完了,還送個屁的生辰禮物。

不過制作毛線這個想法可以提上日程,今年織不成,可以留待明年。

之前讓大哥制作的吉他好像快要成型了,不如她練首歌,到時彈唱給他聽,絕對驚喜。

井甘邊做著平板支撐邊想著生辰禮物的事。

才堅持了一盞茶不到的時間就開始腰部下塌、手臂顫抖,砰地一下支持不住趴在了軟墊上。

自從擺脫‘重病’后,她愛上了運動,喜歡上運動后那種通體舒暢的感覺。

不是跳跳操,就是跑跑步,或者再在床上伸展一下四肢做個瑜伽。

這種可以隨意支配身體的感覺不要太好。

蕭千翎抱著書筆興沖沖地跑過來,正好瞧見她掉下來,趴在窗邊故意大叫了一聲,嚇了她一跳。

“美男在眼前不看,又在練什么怪動作呢?”

蕭千翎曖昧地打趣,井甘看了眼窗外院子里練劍的阿蘭,摸了摸發熱的臉在貴妃椅上坐下。

蕭千翎已經抱著書筆進來了,端了個小凳子坐在她面前,一臉正經地道,“老師,開始上課吧。”

井甘淡淡地‘嗯’了一聲,挺了挺背板正表情,尋找著上一世為人師上課的狀態,開始了第一堂課。

井甘搬到省城來,最開心的便是蕭千翎。

她每日興致勃勃地準時點卯,每天來都會帶些蕭府做的點心,美其名曰孝敬老師。

身為老師的井甘很滿意。

井甘吃著學生孝敬的龍須糕,將一張早已準備好的圖紙交給面前的工人。

“你們就按著這張圖紙來就行,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問我。”

那工人接過圖紙瞧了一眼,眼珠子瞬間就睜圓了。

這么詳盡逼真的圖紙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像是把整家店按比例復刻在了紙上一樣。

“老板,您這圖紙是誰畫的呀,我還從沒見過呢。”

那領頭瞧著圖紙的雙眼閃閃發亮,他若學會畫這圖紙的技術,以后絕對就是裝潢界的老大。

“我自己畫的。”

領頭瞧她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熾熱起來。

方超瞧見他那樣直接上去就是一腳,“干好自己的活,別那么多話。我信得過你才把井小姐這么大生意介紹給你,你可別丟我的臉。”

領頭呵呵笑兩聲,“方東家放心,我們都是老合作了,我的能耐你還不清楚?交給我你放心,保準讓你們滿意。”

說完閑話,領頭便帶著手下的人忙活了起來。

井甘和方超站在一邊瞧了一會,井甘咬了一口龍須糕問道,“你這些天經常往省城跑,有想法了?”

方超笑了一下,“我把省城各個集市都轉了個遍,鋪子租金太貴了,光這一項就要壓死我了。”

“別著急,總能遇著合適的。”

她正說著,視線里不經意飄過一個光頭。

她伸著頭往大門外走了幾步,瞧見街對面綢緞鋪的門口站著一個人。

攬客的伙計正熱情地將他往店里迎。

那光溜溜的腦袋可再顯眼不過了,不是韓凡又是誰。

“韓少爺。”

井甘喊了一聲,韓凡立馬回了頭。

“哎喲,井小姐,我的夢中情人。這是不是就是老人常說的有緣千里來相會,我正想著買點東西去你家找你呢,就在這碰見了,看來我倆緣分不淺,上一世說不定就是一對有情人,今生注定還要再續前緣。”

一開口又是那熟悉的浪蕩調調。

井甘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韓公子知道我的名字了。”

韓凡晃晃悠悠一臉風/騷地走過來,“你不告訴我,我就只好找別人問了。井甘,這名兒真好聽。”

挺正常一句話,但從他口里說出來,總有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感覺。

“你主動喊住我,是不是見到我也很開心?”

這么騷氣的問題,井甘內心表示拒絕,都后悔喊住他了。

“如果你能收起你油腔滑調那一套,我想我會比較開心。”

韓凡哈哈地笑,彎下腰與她平視,臉和她挨得很近,又想說些什么浪蕩話,卻突然反應過來什么。

“你,你能站起來了?”

他一下直起身,將她從頭到尾掃了一遍,面露驚訝。

井甘還沒回應他這句話,他又瞬間變臉,不正經地一把攬住井甘的肩膀。

“既然你病也好了,想必我爹就不會再反對了。你要不跟了我吧,我最會疼人了……”

他話沒說完,一記凌厲的重拳突然朝他俊俏的臉上揮了過去。

精準、迅猛、殺氣十足。

阿蘭還要出第二拳,被井甘攔住了。

韓凡那嬌貴公子若不驚風的樣,這一拳都夠他受的了。

“你怎么永遠都不長記性,你這又得養半個月吧……”

井甘那嘆息的語氣里滿滿的都是幸災樂禍,笑著拍了拍阿蘭的肩膀,就差一句‘干得好!’

韓凡直接被打得倒退了好幾步,摸著脹疼的左臉,指著阿蘭的手指不停顫抖。

“你,你,你……老子這回決不放過你。”

“不放過你要咋的。”

井甘還飚了句方言,不怕死地瞪著他。

方超在一邊瞧這突發變故,驚得一身冷汗。

他連忙沖到中間攔住兩人,打著圓場,“都消消火,消消火,有話好說,別動手。”

“你起開,你誰呀!”

韓凡此刻正憋著火,方超冒出來自然而然地被遷怒,直接被韓凡推了個趔趄。

“是男人別連累無辜啊,他是我朋友,你敢動他試試。”

韓凡有些心虛,“你還有這么老的朋友。”

“年齡不是問題,忘年交沒聽過?”

井甘敢這么硬氣,也是幾次相處下來摸清了韓凡的脾性。

雖然是個嬌貴公子,喜歡調戲人,卻是個難得的好脾氣,不記仇。

兩人這么吵不會真的生氣,反而顯得熟絡。

韓凡果然忘性大,方才還氣呼呼的,這會一下就軟乎了下來。

井甘也適時賣好,從店里叫了個人幫忙去藥鋪買點傷藥,給韓凡擦一擦。

韓凡心頭最后那點火氣也徹底消了,裝可憐地把自己受傷的左臉往她面前湊了湊。

“好疼啊,你不給我吹一吹?”

井甘攔住了又要動火的阿蘭。

“要不我再讓阿蘭給你捶一錘?”

韓凡忌憚地看了冷臉的阿蘭一眼,瑟瑟地將腦袋縮了回去。

他明顯感覺這一次阿蘭出手更凌厲了。

他是練過了嗎。

難得偶遇了韓凡,井甘便趁機把方超借給他認識。

韓凡雖是個不干正事的紈绔,但首富之子的身份擺在那,方超以后想在省城做生意,結識他自有好處。

方超對井甘感激不已,對韓凡便十分上心。

韓凡知道井甘最近住在店里,便常常跑來找她玩,方超來得也就更勤快了。

方超在商場上混了幾十年,自有獨到的處世之道,熱情友好卻不會顯得諂媚,很快便與韓凡混了個臉熟。

井甘坐在靠窗的貴妃椅上,手墊著下巴將腦袋趴在窗欞上。

韓凡和她保持著相同的動作,兩雙眼睛直溜溜地盯著院里那個瘦削、婀娜的身影。

早晨清新的空氣中飄蕩著咿咿呀呀、飽含情意的曲聲。

喜耳每天早上都要吊嗓子練戲,即便沒有登臺機會,也從沒落下過一天。

他每天來店里來得很早,幫著監督工人們干活,給店里招新伙計和侍女,考驗想來這唱戲的伶人。

比井甘忙多了。

所以每日不可缺的晨練就在店里,每次晨練井甘就趴在窗邊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