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藤很快止住亂飛的思緒,回到客廳,再次看見自己沾著土的行李箱。
“姥姥,這個,誰送來的?”她問。
沈蘩扇著扇子,“清早我出去買菜,這箱子就擋在門口,我也不知道是誰的就先提進來了。”
“是我的。”夏藤面不改色道:“應該是我昨天落在車上了,那個車夫替我送回來的。”
沈繁一聽,扇子對著她刷刷刷的扇,忍不住念叨:“你呀你,多大的姑娘了還丟三落四,下次要小心,這回幸虧咱們昭縣的人都心善。”
夏藤特想糾正一下這個“都”字,她昨天可就遇見了個混蛋。
沈繁說:“你媽早晨來電話了,說是打你手機不接,吃完飯記得給她回一個。”
夏藤點點頭。
早飯在餐桌上,用防蠅罩罩著,夏藤揭開,里邊擺著兩道小菜,一碗米粥,還有一盤金黃金黃的葫蘆餅。她記得這個,這是沈繁自制的,葫蘆也是自己種的,她小時候很愛吃。
陳非晚也會,但她從來不給她做,她嫌麻煩。
夏藤夾起一個咬了一口,甜而不膩,有嚼勁,童年的味蕾記憶被牽出來。
她想拍張照,放下筷子,“噔噔噔”跑上樓,去房間里拿手機。
剛從枕頭底下撈出手機,屏幕閃出來陳非晚發給她的微信,是她出發前一星期往這邊寄的其他行李,昨天和她一塊到達昭縣,今天應該會派送。
當然不止于此,夏藤往下翻,果然看到了幾行光是看文字都能想象出來陳非晚會用一種怎樣的語氣教訓她的話:
“幾點了還不起床?不要以為躲遠了就能任意妄為。”
“以前總說沒時間學習,現在大把時間給你,認真補習功課,鄉下師資力量不比這邊,需要什么資料馬上告訴我。”
“手機每天晚上必須關機,少上網看那些亂七八糟的。”
夏藤看完,退出聊天對話框,左滑,刪除,把手機丟回床上。
照片沒心情拍了,她重新下樓,步伐比睡醒時沉重。
陳非晚好勝心強,面子是她最不能丟的東西,當初她走紅時陳非晚有多興奮,現在就有多怨她。
真煩。
吃過早飯,夏藤去洗碗,沈繁和隔壁吳奶奶上街買東西。
院里的紅色鐵門是在這時候被叩響的,外面傳來一道男聲:“你好,快遞,請問有人在嗎?”
夏藤應聲:“來了!”
打開門,鐵門外確實停了一輛車,帶框的,不過不是腳踏三輪,是電動四輪。
框里拉著幾個大紙箱,是她的東西。
快遞小哥手里拿著一張紙單:“你是沈蘩?”
“是。”
陳非晚給她寄東西的時候填了姥姥的名字。
夏藤低著頭在快遞單上簽字,這種八百年前的簽收方式是挺符合昭縣風格的。
“你東西有點兒多啊,用不用我幫你?”
夏藤茫然抬頭,“你不用給別人派件嗎?”
小哥道:“我們平時不怎么網購,寄東西的人不多,縣上就一家物流公司,今天西梁橋的快遞就你一個。”
說話間他已經把三個箱子從電動車后背框里抬了下來,摞在地上。
夏藤還在琢磨著那句“我們平時不怎么網購”,昭縣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原始,城市光怪陸離,被層出不窮的信息轟炸著,每天醒來變一個樣,這里卻仿佛絲毫不受影響。
或許陳非晚把她送來是對的。
小哥在她眼前揮揮手:“嘿?”
夏藤反應過來,“謝謝,就放在這里吧,我自己搬。”
“哦,好。”小哥撓撓腦袋,不好意思的沖她笑笑,說了聲再見,騎上四輪走了。
夏藤蹲地上,看著箱子發呆。
她一向不習慣麻煩別人,但眼下這仨滿滿當當的箱子確實是個不小的工程。
夏藤甩甩胳膊,從箱子底部抱起,心中默念數字:
三,二,一……
“你快點兒!我在門口等你!”
突然從身后傳來一道男聲,嚇了她一跳。
箱子“咣”一聲砸了回去,也嚇到了那個男生。
“欸,你?”
夏藤回過頭,男生站在她身后不遠處,挺高,皮膚不白,頭發理得很短,穿著極其亮眼的橘色t恤,像顆行走的太陽。
男生見她,又看看他身后大敞著的紅色鐵門,愣了一秒,“你是……”
夏藤見他目光懷疑,開口:“沈繁是我姥姥,她出門了。”
“就是你啊。”
他眼睛睜圓了,驚訝完,右臉頰隨即窩進一個淺窩,他笑起來:“前兩天還聽沈奶奶說她孫女要搬過來,沒想到這就見著人了。”
夏藤禮貌的點點頭。
“你蹲那兒干嘛?”
夏藤指了指箱子,“搬行李。”
“這么多?你搬得動嗎?”男生說著,馬上踱步過來,“我幫你吧。”
夏藤思忖了下,這回沒有拒絕。
她和他一前一后,把幾個箱子抬進客廳。
男生搬完就出了客廳,站在院子中央,朝她伸出手,“認識一下吧,我叫江澄陽,就住你斜對門。”
“夏藤。”夏藤回握了握他的手,干燥溫暖,然后馬上注意到他剛才的講話內容。
斜對門。
她沒記錯的話,昨天從那戶人家的狗窩出來,沈繁家就在斜對門。
“……你家是不是養了很多狗?”
江澄陽一臉“你怎么知道”,很是興奮:“是啊,想看的話來我家玩,我帶你看。”
夏藤臉一白:“不了,謝謝。”
她已經領教過了。
江澄陽很熱情:“別客氣啊,想逛昭縣隨時找我,或者找我妹,我妹就比我小一天,咱們幾個看著差不多大,到時候你們可以認識一下。”
夏藤沒答應也沒拒絕,突然想起什么,問了一句:“這兒……還住其他同齡人么?”
“多了去了。光我同班同學都好幾個呢,祁正也住這兒,經常有人來找他玩,全縣年輕人都能見著。”
夏藤被江澄陽這自來熟式的介紹弄得云里霧里:“祁正是誰?”
“我同學,他可是我們縣的名人。”江澄陽的語氣自豪的仿佛自己是那個名人,“他家也養狗,還是條狼狗,是他撿回來的,特兇,咬傷過我們家……”
狗狗狗狗狗,夏藤聽的一陣頭皮發麻。
她琢磨著怎么結束對話,門口一道清清冷冷的女聲響起:
“江澄陽,你走不走?我倆到底誰磨蹭?”
夏藤抬眼,一個女孩靠在紅色鐵門旁,沒來得及看清臉。
江澄陽一愣,馬上回頭:“你怎么跟我說話的,我是你哥!”
女孩輕嗤一聲,起身直接走了。
江澄陽對著她的背影一陣齜牙咧嘴,然后回頭問夏藤:“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
夏藤搖頭:“不了,謝謝。”
根本都不熟。
他也沒強求,“那我先走了,替我給沈奶奶問聲好。”
他沖她揮揮手,風一樣去了。
夏藤目送他離開,折步回到客廳,重新打起精神,收拾自己帶來的東西。
她帶來的衣服化妝品就有兩大箱,還有很多日用品,好在房子只住沈繁一個人,空間很足,夠她擺那些瓶瓶罐罐。
還有一箱是收集的一些粉絲送給她的禮物和信,她一并帶了過來。玩偶放在床頭,信件是她這段時間里唯一的心靈慰藉。
每一封她都看過。
他們說愛她,會一直陪伴她。
只不過,曾經她享受這句話,如今是奢侈。
在沈繁家休整一天,第二日她就在陳非晚的催促下背著書包去學校報道了。
昭縣一中,全縣只有這一所中學,不管好的差的,還是王婆家的孫子李叔家的女兒,都擠在這一所學校里。今天是暑期結束開學第一天,陽光燦爛,校門口人很多,還有推著小車賣早餐和飲料的,生意火爆。
夏藤背著包,下巴兜著口罩,在幾米外的樹下站著。
說不緊張是假的,學校是同齡人最多的地方,八卦在這里匯集,傳播,可以演繹出成千上萬種版本,如果有一個人認出她是誰,她就完了。
但陳非晚讓她放寬心,原本辦理入學的時候考慮過要不要聯系校方配合一下她的保密工作,結果直到入學手續辦完,都沒人知道夏藤是誰,陳非晚也就沒提。
“你還沒有火到家喻戶曉的地步,昭縣連4g網都沒通,別給自己找那么多假想觀眾。”
夏藤決定把這句話聽進去。
再難聽點,她充其量就算個三線小明星,在小縣城里根本無人問津。
挺諷刺的,從前她不會接受這種形容詞。
話雖如此,她還是在校外硬磨到上課鈴打響,等到校門口空空蕩蕩,才慢悠悠進校。
新班主任是個中年男人,叫田波,戴金框眼鏡,不丑不禿,普通話挺標準,人也看著和善。
他看著夏藤的資料,“你原先的學校可是名校啊,又在大城市,來我們這會不會不習慣?高三這一年還是挺重要的。”
夏藤扶了把眼鏡,說:“我姥姥在這邊。”
其他的沒回答。
雖說大清早的,還是已經打了上課鈴的點,但辦公室一點不冷清,這邊一個課代表告狀誰誰誰不交作業還態度惡劣,那邊是遲到被抓進來的,還有頂著一頭浮夸發色來上課的……學校不大,狀況倒是五花八門,吵吵嚷嚷的像在菜市場。
夏藤從前的學校絕對不會有這種情景,學生進老師辦公室都是大氣不敢出,更別說和老師插科打諢,違反校紀校規。
田波把她的檔案放好,抽了本教案夾在胳膊下,起身和她一起出辦公室,走廊上,他拍拍她的背:“既來之則安之,好好努力,我讓各科老師多照顧照顧你。”
夏藤點頭,剛點一半,從后面猛的沖出來一個男生,搭上田波的肩膀:“田哥好。”
田波還沒回聲,男生的目光馬上落到夏藤身上,沖她抬抬下巴:“這人誰啊?”
田波打掉他的手,“遲到了還在這晃悠?還敢一身煙味,交出來!”
男生馬上收斂,嬉皮笑臉的:“別別別,我這就進去,田哥慢點走。”
田波拿教案打了一下他,語氣是兇的,臉上卻是笑著的,一回頭,夏藤安靜的站在一旁。
看著很乖順。
田波突然有點頭疼,這姑娘一來,班上那幫混球指不定要闖出什么禍來。
拉開班級門之前,田波還是叮囑她一句:“班里有些男生調皮搗蛋的很,要是他們招惹你,你一概別理,有事來找我,我收拾他們。”
夏藤沒怎么放在心上,但還是說了句:“謝謝老師。”
不知道是不是像她這樣的學生不多的緣故,田波一面對她,切換的就是比較親切的良師形象。
進教室前,她抬頭看了眼教室上方的門牌。
高三六班。
走廊窗臺外的光照在上面,那時候她并不知道,這兒是她的十八歲真正開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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