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窗外的黎明是蝦子青。
遠遠有只雞啼,便似約好般,接二連三此起彼伏地呼應,都能想像出它們臉紅脖子粗的模樣。
這是鄉下莊上養肥送來的數十只雞,性野悍斗,肉嫩緊實,強過街市采買的許多。
趙伯給每房各送了只拴在院里,皆有小廚房,打鳴聽厭了,紅燒或清燉悉聽尊便。
桂音早起已洗漱過,換了杏子紅襖裙,坐在妝臺前,由著兩個丫頭伺候,上月新買來的,聽話,會看眼色,其中名喚小翠的,梳一手好發髻。
趙媽掀簾回說:“許錦來了。”
話音剛落,許錦已走近前拱手見禮,又道:“二老爺遣我來問姨奶奶,討身今日可穿的衣裳。”
桂音站起拉開櫥柜,擇了簇新的棉袍馬褂交給許錦,想了想抿唇問:“二老爺一切可好?”
許錦笑嘻嘻地眨眼,“一人一口說不準,姨奶奶不妨親自去看,就曉得二老爺好不好啦!”
“滑頭!”趙媽笑罵,要給他吃毛栗子,許錦連跑帶溜去了。
桂音靜默少頃,朝趙媽道:“把院里那只雞殺了燉湯吧,大老爺說二老爺近日有些憔悴,待他晚間回房來喝。”
“早該如此!”趙媽頓時喜上眉梢,真真兒是皇帝不急急太監,連忙出房尋人殺雞抹喉嚨,特吩咐放血時仔細些,要收拾得干凈,二老爺歡喜這個。
高門大戶年節最重祭祖,許宅里專僻出個坐東朝西的廳房,內設黃龕供奉祖宗牌位,多由許母和廷彥兄弟幾個在首主祭,奶奶們伺奉,其它子孫按輩廊前排站。
桂音謝芳這些姨奶奶地位卑微,已站退到院里吃風等候,忽聽傳有人來了,紛紛左右讓開條道,許母由大奶奶馮氏攙扶著率先走在前。
自那晚事后,許母一直稱抱恙在房不出,晨昏定省也停了,桂音隔了數月還是首回見她,原來白凈豐膄很富態的太太,如今卻消瘦下來,臉上皮肉松垂,漾著泛油花的黃,眼神也無往昔光彩,凄凄黯黯,總顯得受了莫大的委屈。
后跟的是許廷彥,推著坐輪椅的許建彰,他穿一身艾綠云紋鑲滾湖色寧綢長袍,外罩玄色貂鼠毛馬褂,如常的儒雅瀟灑。
桂音睜大眼睛看著他的背影,莫名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確是許久沒見了,油然而升的欣喜摻著些酸楚,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滋味。
許廷彥收回眼角余光,冷哼一聲,傻傻呆呆的,竟沒半毫表情,是徹底把他忘記,過河拆橋的白眼狼!
祭祖事宜畢,眾人都往許母房去賀年喜,許廷彥等幾兄弟象征地拜過,說些恭敬話就撤了。
老姨奶奶、奶奶和姨奶奶還有后輩子孫則等在外間,輪流進去跪拜領壓歲錢,至桂音時,許母僅看她一眼,并未多問什么。
用過晚飯已是彩霞滿天,桂音回到自己屋里,大銅盆里燃著通紅的炭,小翠和小蟬湊在一起在玩解連環,遂問二老爺可曾回來過?
小翠搖頭,過來要伺候著解斗篷,桂音道還要出去,命她把雞湯盛在甌內裝進食盒里,待備妥當,隨手拎一盞蓮花燈出門,穿園過院直往許廷彥的書房走。
山不就她,她來就山,他不肯回來見她,那她就去找他好了。
他說過有些歡喜她,她也有些歡喜他,其實不是有些了,她覺得自己很歡喜他……
窗外隱約傳來炮仗聲,書房里很安靜,許廷彥拈支毛筆在宣紙上練字,心卻未見得平靜。
忽聽門簾一動,他脫口而問:“是誰?”
許錦探頭進來稟:“二姨奶奶來看爺哩!”
沉默少頃,他語氣寡淡:“沒見我忙著么?”手未停,神情亦是喜怒難辨。
要命!這是在趕人?許錦撓撓頭一臉難色,“二姨奶奶要走么?”
她要是膽敢就這樣走了,明兒就娶一堆姨太太回來。
桂音抿唇微笑,搖頭,接過小翠手里的食盒徑自入了房內。
“二老爺!”軟起聲地喚,卻見許廷彥蹙眉垂眼不理她。
桂音便乖覺地自尋窗前把椅坐了,把食盒置于香幾之上。
這書房她未曾來過,遂好奇地四下打量,最醒目是個棗木紅漆的寬櫥,整整齊齊堆滿各式書籍。墻上掛著名人山水字畫,掐絲琺瑯香爐檀煙裊裊,另還有張黃花梨卷草紋矮榻,鋪著藕荷色仙鶴紋緞棉被,及同色枕頭。
火盆焰騰騰燒得暖,坐沒會兒,桂音只覺得脊骨起汗,遂將斗篷解下搭在衣掛上。
她換了杏子紅襖裙,穿件雨過天青小襖,蟹黃灑花錦袴,襖子裹緊腰身,曲線蜿蜒,顯得妖妖嬈嬈。
這是來勾引他的,許廷彥很自負地想,現才念起他這個人來,晚了。
他清咳一嗓子,聲音低沉:“許錦憊懶,什么阿貓阿狗都讓進。”
桂音認真想了想,“二老爺把我當貓兒也愿意。”狗就算啦,她是狗,他不也是狗。
許廷彥筆尖微顫,最后一筆捺甩尾有些毛燥,索性擱下筆,端起手邊盞吃口茶,隨后問道:“你來有何事?”
桂音站起身,揭開食盒,端起那甌雞湯擺到他面前,又拿來筷箸和調羹,笑盈盈地說:“早起時燉的雞湯,滋味又鮮又濃,特拿來給二老爺補身子。”
補身子?他健碩精壯的像條活龍,能把她摁在榻上大戰三百回合,于是語氣愈發不霽:“油湯黃膩,擱邊上吧。”拒接筷箸調羹。
桂音自盛了一瓷碗,傍到許廷彥身邊來,拈勺舀一匙湯送他唇邊,“我把黃油撇了,二老爺嘗一口吧。”眼波春水流轉,話里皆是討好。
他似是勉為其難地吃了,一匙湯落腹,評道:“差強人意!”
桂音執筷挾起一塊雞肉:“二老爺再嘗嘗這個。”
“大失所望。”
送上一顆珍瓏雞心。
“心懷叵測!”
再遞一只雞腿。
“來之晚矣!”
桂音將雞肉剔骨送他嘴里。
“不予置評!”
桂音把湯肉不剩的甌兒復放回食盒,取來香茶伺候漱口,再拈一顆薄荷糖給他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