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鑒

第二十三章 疑撲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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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那一日所發生的事,傳到皇帝耳朵里時,無非是那三人因暑熱去游湖,不料卻碰見了一對相約想要逃出這金絲樊籠的“同林鳥”,那裝成太監的侍衛一時驚慌,險些將他們三個都拖到水里去。

很不完善的一個故事,漏洞百出,但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居然沒有再追究下去,只是命宮人好生照料,同時也賞賜了許多補品珠寶。

然而,那一日發生的事情,卻始終浮現在三個人的腦海里,久久不能平歇。

“公儀緋,是你身為漢國公主時的名字,不知道,你在漢國身為皇子時的名字,又是什么?”

在昏昏沉沉中,沉浸于虛離夢境,不知不覺竟是睡到昏天黑地。醒來時,殿內靜悠悠的,練色如洗般的柔膩皎白,透過窗子未閉合的一道縫隙,透進來,襯得在他榻旁等候了許久的身影依稀模糊。

不等他揉上一揉惺忪的雙眼,一聲故作輕松的試問,便瞬間讓他清醒。

本就不曾想過會得到回應,那抹方才模糊,現下已是清晰了然的身影在問完后,就自行轉過了身,緩步離去。但消失在屏風后的那一時,那人的聲音又從遠處傳來,這一次,非是向他再度試問,而是一句勸告。

“是藥三分毒,多用無宜。”

顯然,軒轅珷知道了一切,即便不是所有,也大概猜出了七八分。公儀緋皺起了眉頭,目光還注視著那人離去的方向。

只要他不講,接下來,還是會一切順利的吧?

這邊,出了公儀緋所住的偏殿,本想快走幾步,快些回到東宮去看看小不點,誰料,半途中,還是讓人攔了下來。

軒轅珷是在宮道附近遇上丹公公的,見著人時,他手里除了拂塵,還提了一盞燈,就像是知道他會經過這里,故意在這兒候著他似的。

“太子殿下,小王爺今日可是真有些嚇著了,老奴已經派人將老劉接進宮里頭來去照看了,您大可放心。”

體態滾圓,丹公公挺著個大肚子,卻是大搖大擺,明目張膽地走在了軒轅珷的前頭。一打眼,不像是在照亮引路,甚至也看不出來,究竟誰才是主子。

步步穩當,走得是目中無人,藐視王法,明明該走的是回東宮的路,丹公公卻有意將軒轅珷引到了一處偏僻的角落。

“太子殿下,不知道,緋公主那兒伺候的宮人,什么時候,倒那么沒規矩,出來了一個想要和侍衛私奔出逃的?”

“哦?那不知道,丹公公,您那兒什么時候有了個穿了一身太監衣服的侍衛,藏在了湖里?”

話鋒相對,口舌見爭。一個是宮內一手遮天的宦臣,一個是斂羽待勢的未來皇者。二人,對今日在太平湖發生的事情,都心知肚明。在此刻,卻誰也不讓誰,都是先行向對方不依不饒發出一聲詰問。

兩人的步子停了下來,丹公公也轉過了身來,嘴角扯起,一張不知享用了多少美酒佳肴的嘴,兩邊向上,彎成了個大大的弧,掛在那里。他在“笑”,但是眼角卻沒有細細的眼紋。

無聲的對峙,無聲的注目。最終,還是丹公公的一聲嗤笑結束了這郁悶的沉寂。

“嘿嘿嘿,太子殿下啊,老奴果然沒有看走了眼,這一點,恐怕連陛下也自嘆弗如。您能舍得下,自然也才有能為保下好您想護的人。”

丹公公說著,點點頭,他知道,面前的軒轅珷對之前和他談好的,已經作出了抉擇。

若要保軒轅琲的命,那就要讓近畿大營里掌管衛城大軍的,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救下他們幾個的那位許將軍遠離鄴城,而且,是永遠……

“即便是一時的自毀長城,只要琲兒能安然無恙,吾亦覺得這很值當。接下來的事情,那就有勞丹公公了。”

軒轅珷的右眼中閃過一絲憤懣,他心知這樣做,怕是不知又會牽連多少人,但和那一個比,在他看來,卻又那么不值一提。一個人的命和近萬人的命,若讓他再選一次,他還是會選擇軒轅琲。

長袖一拂,軒轅珷轉身便走,今日,他不想再多看一眼身后那張惡心的嘴臉。他還要早些趕回去,去看一眼軒轅琲。

“不要!不要!哇!啊!!!”

熟悉的聲音,卻不似平常那般無憂無慮,現下卻是充滿了驚懼得一聲聲大叫。因著自小幾乎是住在一起,玩在一起,看慣了軒轅琲的淘氣,軒轅珷知道,今天確確實實是真的嚇到了他。

從矜河遇刺,到回宮前在那“莫回頭”林附近被殺手圍劫,凡是有刀光劍影,血花飛濺的場面,無論是他還是公儀緋,亦或是他人,總會及時用手捂住軒轅琲的那雙黑白分明,不染微塵的眸子。這一切,本就不該讓這個無邪的小孩子目睹。

然而,軒轅珷不知道的是,軒轅琲的恐懼,恰恰正是源自于他今日的所為。

在軒轅珷用一截斷槳狠狠刺進那個太監咽喉里那一瞬間,鮮血淋漓,順著斷槳殘緣噴涌而出,還有些許迸濺在太監的臉上,點點駁駁,很快,就染紅了大半張臉,就像是下了戲臺子,在幕后正卸妝的關公。

沒來由地一陣頭痛,頭皮上似有萬千銀針扎似的,挑動了當時在船上見證了這一切的軒轅琲的神經。那一刻,仿佛有一條蛇信,從她的耳尖劃過,又游走到了脖頸處。雖然沒有被蛇的毒牙刺入,卻是勾起了她心底最深一處的恐懼,她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害怕。

滿面浴血,那張臉恍恍惚惚,漸漸扭曲,變幻成了在記憶深處另一個亡人的模糊模樣,而她身前,一臉兇戾的兄長,和那人有三分肖似的俊秀的面孔,在她看來,已是修羅惡相。而身下的舟,晃蕩不穩,更是讓她有種在高處的窒息感。

在好生從湖邊回去的當夜,軒轅琲就發起了高燒,明明渾身滾燙,身體卻還是瑟瑟發抖,六月的暑天,在她的寢殿里,在軒轅珷的催促下,宮人拿來了盆盆燃著的炭火,即便是平時在最冷的時節,也沒如此。奇怪的是,這熾熱,并沒有起到效用,軒轅琲的身子仍是在不停發顫。

緊緊闔著雙眼,不敢睜開,因為一旦睜開,那殘忍的一幕又會重現于她的眼前,如同一出戲,唱演了一遍又一遍,揮之不去。她不知道那個模糊的亡人終究是誰?為何會在她眼前的頗為真實的幻象中,一次又一次地被人從高樓上退下墜落?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此間,唯一真實的就是,她真的很害怕。

“小王爺不怕,有出伯在這兒……”

見到這般異狀的軒轅琲,劉出似乎意料到她為何會如此,因為,似曾相識,幾乎如出一轍的哭鬧與掙扎,早在四年前,他已經見過一次。在那個晚上,還是個連話都說不完整的幼兒的軒轅琲,整整哭鬧了一個晚上,直到哭到喉嚨都啞了,再也哭不出聲才伴著無聲的抽泣酣然睡去。

看著像父親一樣將軒轅琲整個小人兒一把攬住的劉出,饒是早先對此沒在意,現下,軒轅珷也想到了軒轅琲因何如此。

“出伯,對不起,今日,是吾之過……”

一向不肯輕易低頭的軒轅珷,竟是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囁嚅許久,已是弱了七八分。在劉出面前,他終究還是像個犯了大錯的小孩子似的低下了頭。

“太子殿下無需自責,事出突然,是我考慮不周,前些日子才接到小王爺的奶娘來的書信,她和一家子已快到了鄴城,左右不過再兩三天的功夫。倒時,還望太子殿下可以同皇上一談,我家小王爺也是有些日子沒見奶娘了,雁夫人也是對緋公主掛念得緊……”

劉出一板一眼,將懷里剛剛哄好的軒轅琲,輕手慢腳地放下,生怕驚動這小不點的同時,還用手將蠶絲薄被的兩邊被角仔細掖緊了,完完全全把軒轅琲小小的身軀裹了個嚴實。這邊剛安頓好,便就立刻依著禮數,向軒轅珷行了一個跪拜大禮。

“出伯無需如此,這里也只有我們三個……”

將劉出連忙扶起來的一刻,軒轅珷掠眼一看,竟是看到了劉出腦后依稀花白的頭發。

愣了一下子,不知怎地,想到了已然故去,昔日康王府里頭那個幾乎終日不踏出府外的皇叔。

若是他還在此,說不定是不是還會打趣一下自家的管家,太過操勞了呢?

一陣愣神過后,靈臺清明。軒轅珷思度著剛才劉出的話,想想好像有哪里不對勁,眉頭一皺,還是問出了自己的疑惑。“出伯,您說的奶娘,可是那位在年前被您辭了的奶娘?怎么就突然又要回康王府,還拖家帶口的?”

劉出聞言,倒是啞然一笑,借著這一笑,他竟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當初,康王妃難產生下軒轅琲后不久便辭世,先康王也因此撒了個偷龍轉鳳的彌天大謊。本該是一位郡主,卻成了世子,到后來更是承襲了這康王之位。如今,知曉這件事的,除了當年被他和先康王打發走的產婆和幾個婢子,還活在世上的,也只有他和那個年前被他辭了的奶娘。說來也是他當初看走了眼,引狼入室,這婦人平日里仗著是小王爺的奶娘在府里頭囂張跋扈倒也罷了,年前居然被他發現她竟然打著康王府的幌子在暗地里頭放印子錢,甚至還倒賣私鹽!將她打出門去時,到底是自己太過仁慈,沒想她居然跑回老家,還拖家帶口,在信里威脅起他來。真是一時的婦人之仁,縱虎歸山,今日貽害無窮!

“哈,讓太子殿下見笑了,我家小王爺,一時舍不得他這奶娘,沒法子,只好讓奶娘他回來了,帶上家眷,舉家在這鄴城安頓下來,以后也方便許多......”

劉出低下了頭,隨口尋了個由子,希望能糊涂瞞過去,這件事,哪怕只是讓軒轅珷了解到一星半點,軒轅琲的真實身份,被人發現都會是遲早的事!

“哦?真的只是如此嗎?哈,琲兒年紀尚幼,舍不得從小照料他的奶娘也是情理之中,吾會同父皇說,等奶娘來了,琲兒他,就和緋公主一同回康王府吧......”

愈是刻意掩飾,軒轅珷愈加堅定了要暗中派人一查的想法。嘴上,一邊說著,一邊轉身退了出去,還不忘囑咐了幾句在殿外剛剛端來安神湯的宮女。

“這湯藥太苦,伺候琲兒喝完后,下次再熬記得多加些甘草。”拿起托盤上放在藥碗一旁的瓷匙,軒轅珷先行嘗了一嘗,又苦又澀,直讓人頭皮發麻,那殿里頭的小家伙,若換做平日,怕是不會肯乖乖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