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鑒

第二十六章 學箭

玄湛樨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過了六月,鄴城的火氣就降了下去,但朝中關于太子之位的爭端卻是半分未減,反有愈演愈盛的勢頭。而皇帝本人呢?卻是不見有何決斷,只是道于群臣,說是太子軒轅珷和康王軒轅琲在矜河遇刺,需好生修養一段時日。沒有談及太子容顏有損,亦是沒有談起太子的新人選。

群臣清楚,這是絕對不能再明提的禁忌。

盡管朝野上因太子遇刺以及太子的身體而漸起不安波瀾,但在眾人的悉心照顧下,那日染了風寒的軒轅琲絲毫沒有被這些影響,身體很快康復,能吃能笑,仿佛這些日子以來,她從未出過宮門,一直都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康王。

執弦、挾矢、正筈、審固、舉弓、引彀、發矢、斂弓。

射箭八禮,舉手投足間,軒轅珷沒有一丁點慌亂與錯處。不緊不慢,一共十箭,中了百步之外靶心的,也是十箭。

雖說是因為常年罰跪和被鎖鏈桎梏而幾乎廢了他的右手和一雙膝骨,現在的他又沒了一只眼睛,但是這區區百步的射箭并不能難得倒他。

從六歲起,每天天不亮他就會被他那所謂的父皇從榻上一把揪起,然后摔打在地上。接著,一日百箭的練習便是他這一天的開始。

曾經,有無數次,他都將弓上滿弦的箭頭對準了他的父皇,可是,最后無一例外,都被他再次放下。

“啊哈欠……唔……嗯……好吃……”

軒轅珷又再拉了滿弦,中了靶心兩箭,這才將弓放在了一旁,轉身,坐在了癱軟在一張藤椅上的軒轅琲一旁。

他坐下來的時候,軒轅琲并沒有看見他。因為,此刻她正閉著眼睛,嘴里,鼓鼓地塞滿了小點心。雖然比不上宮外享頤齋做的玉蟬果香甜,也比不上雁姨做的漢地糕點軟糯,但是現在只要能讓她閑不下來去射箭的點心就是好點心。

看著眼前小人兒這般享受的舒服模樣,軒轅珷不禁笑了一聲,自己也干脆像軒轅琲一樣,躺了下來。許久沒有射箭,今日一動弓,手臂著實有些酸痛得緊。

“琲兒,你說你不會,吾就先來了十二箭,你現在看也看過了,該是起來中幾箭給吾看看了吧?”

軒轅珷從二人中間擺放著的銅盤里用三個指頭捻起了一顆圓餅狀的點心,正好一口一個。然而,入口即化,甜到過分的小點心并不對他胃口,他只好又命人端來一碗釅釅的茶湯,吸了一大口,這才把方才點心的甜膩壓下去。

這邊剛飲過了釅茶,那邊的軒轅琲就在藤椅上開始耍起了“猴戲”。

“嗯……阿兄,琲兒困了,待琲兒回寢殿睡上一覺,養足了精神再來可好?”軒轅琲說著,一邊用小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兩眼也瞇成了兩條針縫。她方才吃飽了糕點,灌飽了酸梅湯,現下肚子也撐得圓圓的,自然是生了怠惰,只像塊化了的麥芽糖似的,軟綿綿地賴在藤椅上,戳她也是不一動不動。

雖說這樣子看上去是困乏極了,可是軒轅珷絕不會被這小豆丁就這樣胡亂混過去。

“咳咳……琲兒,聽說今年父皇要在北郊冬狩,獵到獵物最多的人,據說可是有好東西,到時候說不定,父皇一高興,可是要什么給什么。”軒轅珷撒了半個謊,冬狩是真不假,可是賞賜,無非也就是些軒轅琲見慣了的玩物。然而,本來他以為能引起小豆丁興趣的會是冬狩,這樣軒轅琲就會老老實實地去練習射箭。可是他沒想到,軒轅琲偏偏是將他這后半句,那半個謊言聽進了耳朵。

幾乎是一躍而起,軒轅珷的話音剛落,軒轅琲已經乖乖地在他身前站好。今日的軒轅琲,因著要學習射箭,特地換上了一身大紅色的箭袖長衫,兩邊的腕子上各戴好了一個麂皮護腕,頭發也梳得是服服帖帖地,被一頂黑色玳瑁冠束在頭頂,沒有一絲一毫的頭發散落,會遮擋住她的視線。

“嗯,這才是吾的好小弟,快,去試試,一會兒你緋姐姐還說要來看呢!”軒轅珷從藤椅上稍稍抬起了頭,看見眼前這一副神志高昂模樣的小豆丁,很是滿意。一邊說著,他自己一邊也從藤椅上坐起,拍了拍軒轅琲的肩頭,將這小豆丁整個人轉了方向,輕輕將其推向了前面放著各式弓箭的架子。

軒轅珷笑著,又飲了一碗釅釅的茶湯,眼睜睜看著軒轅琲茫茫然地被他方才一推,徑直奔著他用的那張硬弓去了。

很是帥氣的一張弓,不過,軒轅琲也知道這張弓也是不適合自己的。哪怕她在氣力上,天生要比尋常的同齡孩童是要大了些,可是要她拉開眼前這張幾乎立起來比她還要高的弓,實在是強人所難。

軒轅琲回頭,看了看身后的軒轅珷,雙眼眨著,希望他能上前來。不過,軒轅珷今日倒是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哪怕她這雙大眼睛眨了快百來下,他也只是安安穩穩地坐在那里,只當什么都沒看見。

“哼!不理我,看我也連中十二箭!不,十三箭!!!”

賭氣似的,軒轅琲扭回了頭,心里暗暗發誓,自己不單單要箭箭中靶心,還要比她的這位兄長多中一箭才行。一邊想著,軒轅琲走向了一邊的軟弓。

其實,今日是她初次射箭,她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射箭,也不清楚弓的軟硬之分,她只是看見最邊上的架子上,擺放了一張小而精巧的漆了百獸圖案的弓在那里。

她不知道的是,這張弓其實原本就是軒轅珷特地命人依著她的身型大小和氣力做的。

很漂亮的一張弓,除了有漆好的百獸在上頭,一旁還擺了一個這張弓的專用箭袋,箭袋里頭是專門為這張弓制的十二支短箭。每支箭的箭頭是檀木做的,只是用銀蠟紙裹了一層,看樣子像是新打磨出的利箭,實際上這箭卻是只能用來當個玩物,并不能傷人。

這邊,軒轅琲已經將一支短箭搭在了弦上,而弓弦也被她拉緊,猶如一輪滿月在懷。不過,到底是第一次張弓,而且她手里的這張軟弓勁道也遠遠不足,是以,一箭離弦,還沒等飛到靶子前就已落了地。

沒有射中靶心,也沒有射中靶子。然而,即便是弓勁力道足夠,這支箭也不會中靶。因為,軒轅琲有失準頭,這第一箭,她根本就沒有瞄準靶心。

但落了地的箭頭上還帶了其他的東西,是一片葉子。軒轅琲的這第一箭被她射偏了許多,從旁邊的一棵矮樹穿過,而這片葉子,也正是那時被箭頭帶了下來。

“這……哼!”眼見著自己頭箭失利,軒轅琲撇了撇嘴,很快又搭好了第二支箭。不過,這第二箭,也是沒有中靶,而是落在了對面的屋頂上。

第三箭,急急如電,上了樹。

第四箭,流星轉逝,一頭扎進了靶子旁邊的鯉魚缸。

第五箭,第六箭……直至最后,箭袋里頭的十二支短箭被軒轅琲用盡,射向了四面八方。而在靶子上的,也只有那最后一箭,位置巧妙,并不是中在靶子上,二是被先前軒轅珷的那十二支箭如眾星拱月般地牢牢斜夾在中間。

“噗哈哈哈……”

方才軒轅珷從軒轅琲射出第一箭開始就一直在奮力隱著自己的笑意,到如今,他終究是忍不住破了功,放肆地開懷大笑,笑得手抖,左手里拿著的一盞茶也隨著他潑潑灑灑,只剩了個底。

除了軒轅珷的忍俊不禁,剛剛過來有一會兒了,一直在旁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公儀緋此時見狀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一笑,便讓軒轅琲發現了他人的所在。這下子倒好,原本只是拿著弓站在那里,撅著嘴生氣的小豆丁,不知怎地,仿佛又是喝多了酒水,一張小臉頓時紅了起來,就連耳朵也是紅彤彤的。

“皇兄是壞蛋,連緋姐姐你也欺負我!”

又羞又惱,軒轅琲手里拿著弓徑自跑開了,悶頭奔走的方向,離這邊卻并不遠,是她居住的寢殿。

“啊,是我的不對了,不該這樣笑他。”猶豫著,一邊在背后繞著指頭,公儀緋一邊從他藏身的樹后慢慢走了出來。

見到來人,軒轅珷便從藤椅上完全起身站起,緩緩幾步,踱至了公儀緋面前。公儀緋依禮淺淺一拜,心里卻是莫名惶惶不安,畢竟,現在自己這漢國皇子的身份可是被這軒轅珷知道了個確鑿無疑。

淺拜再起,公儀緋刻意躲閃的眼睛卻是又看見了軒轅珷的臉。不過,并非是針對他而來,而是軒轅珷他自己躬下了身子。公儀緋好奇著,同時看見他去伸手撿起了一片葉子。這片葉子,許是被風吹落,自然,也可能是那小豆丁方才射到樹上的第三箭弄墜下來的。

葉片尚青,只是在葉尖處,因著頭夜里的落雨稍稍染了些黑色的斑點,乍眼一看,還以為是蟲子咬蝕而成。

葉子的柄,被軒轅珷的左手三個指頭拈花似的拈在了手里,隨著手指的揉搓,葉片也在他手里轉了幾個來回。

“其實……吾第一次射箭時,比起琲兒還要差得遠,弓弦被吾拉得太緊,還未等箭射出去,弦便斷了,弄傷了吾的右手……”

話語未盡,軒轅珷似乎也不想再說下去,當年的那段記憶,全然不像今日這般歡樂。

每回想一次,便像是有刀子在他的右手上狠狠劃過一下。

看著眼前的人一臉陰郁,將手里的那片葉子一點點碾進掌心,拳頭也漸漸握緊。公儀緋心悸了一下,好像,眼前這人手里碾碎的,是他的心臟。

“我自小體弱多病,也不愛習武,倒是更喜彈琴。哈,太子殿下怕是不知,我這一手琴藝,不是宮里頭的師父們教的,而是我皇兄一手教出來的。”

深吸了幾口氣,公儀緋努力穩定了自己不寧的心神。一眼瞥見了軒轅珷貼身不離的那管玉簫的時候,靈機一動,很是自然地轉了思緒。

這時,公儀緋又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向剛才陰沉的軒轅珷,這才發現,那人已經貼了過來。

“你有一位好皇兄……”

軒轅珷離他越來越近,頭也低下,向他湊了過來。公儀緋見狀,也只好步步退卻,一個不留神,曳長在地的裙擺還險險讓他栽倒。

“緋公主,吾一人可哄不好那小豆丁,陪吾走一遭可好?”

說著,軒轅珷的左手,在公儀緋不穩的時候,主動靠了過來,緊緊握住了他的右手。

這異常的舉動,著實讓公儀緋糊涂了。

莫非,這玄國的太子,有龍陽之好不成?

半推半扯,無奈之下,公儀緋連拒絕也無法拒絕,直接被軒轅珷帶走,前去找了軒轅琲。

就在二人離去后的不久,一個肥碩的身影從一架屏風后的緩緩走了出來。不是別人,是被皇上派來看看軒轅珷和軒轅琲二人的丹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