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湛樨
深夜靜謐無囂,唯聞梵聲。
每日照舊斜躺在佛堂外的環廊上的聿清臨抿了一口葫蘆里的酒,向這佛堂內那個背對著他的身影覷了一眼。
“難得性子這般穩重下來,看來那小子的醫術還不算差……”
說來也怪,自從被軟禁在了這掩云殿后,軒轅琲幾乎再也沒像從前一樣那般狂躁,聿清臨也有過疑慮,莫不是天天抄寫佛經就能平定軒轅琲身上的蠱毒,奈何沒有什么證據,他也懶得多想,只當是王小良的醫術精進不少,蠱毒被壓制了下去。
閑云無事,縱使這掩云殿外的侍衛攔不住他,可聿清臨也只能留在此地,既然應了當初的賭局,應了劉時和雁夫人的托付,他便要顧好軒轅琲。
思慮間,聿清臨不免又看了一眼安安靜靜抄誦著經文的軒轅琲。
宛若金絲籠中的一只青雀。
聿清臨想,世人皆羨王孫貴胄,學得文武藝,拼了命也要爭出頭來,卻不知在這重重宮墻中,王孫貴胄卻也羨慕極了他們,比起這幾眼見方的庭院上的一角昏沉淡云,他們更向往那無邊無際的天宇。
“唔……咳咳……”
突然間沒來由地眉心天目一陣抽搐,聿清臨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顧不上被酒打濕了的衣襟,也不在意是佛堂,聿清臨立刻沖了進去,來到了軒轅琲的書案旁。
軒轅琲安然無恙,只是她手中的青玉狼毫無故在她手中斷成了兩截。
“你的手勁真是有夠重……”
聿清臨稍稍松了一口氣,嘟囔著,藏于身后的手卻掐算起了某人的命數。
不過片刻,得到了結果,聿清臨臉色陰郁了下來。
“唉……雖不是多貴重的東西,可到底也是太傅大人送我的,用了這么多年,我還有些舍不得,哪日若是非然姐姐她們能來,就請托看看能不能修好……”
軒轅琲說著,將斷筆收拾在了一旁,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感到心中莫名一陣沉郁。
“老芋頭,今日可還要再來比試一場?”
故作輕松,軒轅琲抬頭向聿清臨問去,她試圖想要用這種方法來讓自己不那么注意到莫名的沉郁。
然而,這種不好的感覺,卻是越來越厚重,比之前的每一回都要強烈。同時,她也察覺到了聿清臨的不對勁。
“可是阿時和雁姨他們有事?又或是阿瑾在臨川遇上了敵軍?!你一定知道什么了,是不是?!”
心中憂恐,萬千記掛。
今日確實不同尋常,不但皇后褚非然和她的隨侍女官雙城沒有來取她抄寫好的經書,就連前幾日說要來送信的許赫也沒有來。
“幢……幢……幢……”
仿佛是自幽深昏暗中出現了一位疲倦的行者拖曳著灌了鉛似的步子,這悶長的鐘聲讓聽到的每一個人的心口都兀地沉落了下去。
不是為了迎接凱旋歸來的戰將的輝煌鐘鳴,而是告慰亡魂的凄然喪音。
這鐘聲,軒轅琲并不陌生。
皇祖父,皇伯父,還有許將軍……每一次鐘聲響起,就意味著有一位王公薨殂甚至是龍馭賓天,只不過這次會是誰呢?
“這鐘聲……是……”
盡管聿清臨一言不發,但他直勾勾地看著軒轅琲收好的斷筆的眼神無疑是交待了一切。
“不!不可能!!前幾日夫子先生……那謝老頭還同我下棋呢?!!怎么可能!”
軒轅琲猛烈地搖著頭,不相信,亦是不愿接受。
直到她跑出佛堂,迎面撞在了低著頭的許赫身上的那一刻,她仍然不信。
“阿赫,哈哈,阿赫,你怎么這時候才來,是不是先去謝老頭的太傅府送信去了,謝夫人怕是又說要給你介紹清河娘家的侄女給你認識吧?”
軒轅琲猛地拽住了許赫便服的衣袖,十指緊抓,將衣袖上的猛虎繡紋都扯得出了皺。
她嘻嘻笑笑,略帶埋怨與調侃似地抬頭向著許赫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堆,一如往常,許赫寡言無應。
借著院子里昏暗的燈火,許赫在軒轅琲的眼中看見了滿滿映著光亮的打轉的淚水。可這雙眼睛的主人卻偏偏更是笑得燦爛,仿佛這樣,這些打著轉的晶瑩剔透的珠子就掉不下來。
雖是慣見的沉默不語的模樣,可許赫手里拿來的素白綾帶卻是不假,軒轅琲知道這是為自己準備的。
玄國有俗,凡師者喪,弟子皆以白綾縛腕一載,是謂感懷授業解惑之恩。
許赫的左手腕上,已是裹好了一段白綾。
“之前曾聽別人講過,謝老頭為……為什么懼內,是因為……因為謝夫人當年嫁給謝老頭的時候,哈哈哈,隨行嫁妝里帶上了一支八十斤……八十斤重的狼牙棒。怕不是她侄女許給你時還要帶上這么一支來?哈哈哈哈……”
謝太傅辭世已是事實,可軒轅琲仍然不肯相信,明明悲傷到極致,她卻仍然拼命笑著。
笑著,同時涕泗橫流。
“流寇作亂,太傅府罹難,無一幸免……”
明知這是大理寺放出來的漏洞百出的交待,明知軒轅琲不會想要知道這樣一個結果,可許赫還是伸出微微顫抖著的雙手為軒轅琲系上了那條白綾帶。
謝瑾隨軍出征在外,謝太傅生前所教過的學生中,活著,還在鄴城內的,也只剩了自己、軒轅琲還有那眼下正在寢殿書房內的那個人。
“哈……”
伴隨著輕巧,釋然而落寞地一聲笑,軒轅琲整個人跪坐在了地上,沒了淚水。
縱使她不參與朝政,也不知鄴城內的近況,但她也不是個傻子。無緣無故,哪里來得所謂流寇?
一切都是為了那飾玉鏤金的無情御座,統統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掩云殿內,伴隨著傳遍宮內宮外的沉悶喪鐘,還有軒轅琲不肯停歇的大笑。
一次又一次,他抹殺掉了她生命中那些亮麗的色彩,一次又一次抹殺掉她的信任,她已經沒有淚可流了。
與此同時,天牢深處,丹玉擰著眉頭來到了一個個被懸在一方水池上的大木籠前。池水很是渾濁,散發著陣陣令人作嘔的熏天惡臭。
至于一個個木籠,與其說是木籠,卻是拿亂葬崗來作比喻要來得更為貼切。只不過亂葬崗里只有殘缺不全的尸首,這木籠里裝的卻是還活著的“尸體”。
“夏正德,夏婉。”
環繞著眾多的木籠看了許久,丹玉才從其中一個里辨認出來了披頭散發,躺在一堆污穢中仿佛死過去的夏正德和夏婉。
誰能想得到,昔日在鄴城內趾高氣昂,一擲千金的兩位梁國貴客,現在居然成了階下囚,縮在這一方滿是污穢淤泥的木籠子里。
丹玉的一聲輕喚,好似并沒有叫醒二人,夏正德只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便又睡去。而一旁的夏婉,連眼睛都沒睜開過,只是從蓬亂的頭發中摸來了一只蟲子,徑自送進了嘴里,很快齒間便傳來幾聲脆響。
兩人在此處的日子,比之軟禁在長樂公主府的時候要更為苦楚,原先起碼還有不多的殘羹冷炙,到了這里,每日能有一兩個冷饅頭都算是好的了。
這也難怪二人會渾渾噩噩地在這籠子里活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樣。
這邊丹玉忍耐著池水上涌來的惡濁氣息,一邊又喚了幾聲夏正德與夏婉,二人仍舊不見有什么回應。
然而,丹玉的耐心已經用盡了。
隨著丹玉偏頭使向一邊獄卒的眼色,幾名獄卒立刻明白了這位內侍總管丹公公的意思,連忙一同扳動了控制著眾多木籠的機關,幾聲樞軸的吱呀碾響過后,懸著木籠的鐵鏈突然放長,眾多木籠紛紛墜入了下方的水池中。
“撲通!撲通!”
除卻木籠落水的聲音,同樣此起彼伏的還有眾多囚犯的咒罵聲。一時間,各種不堪入耳的語句就如同水池中蓬勃散發的濃重污臭一樣,在這吊籠水牢里彌漫開來了。
再次把眾多木籠重新吊上去的時候,夏正德和夏婉兩人終于是完全清醒了過來,夏正德和夏婉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各自朝丹玉啐了一口唾沫。
然而,畢竟丹玉離他遠遠的,夏正德和夏婉并沒有如愿。
“看來梁使大人和長樂公主在此處住得頗為愜意自在,大人與公主有如此生龍活虎的模樣,想來皇上也可放心將兩位大人送回梁國了。”
是的,今日丹玉是奉了軒轅珷的旨意而來,放兩人出來的。
話音剛落,登時牢內就炸了鍋,其他還被困在木籠中的囚犯們一個個更為大聲地咒罵起來,連帶著懸著木籠的鐵鏈也開始猛烈地搖晃,一個個木籠幾乎都要墜脫了下來。
而夏正德,夏婉兩個聽到能回去梁國,立刻轉變了態度,兩人紛紛在木籠里就磕起了響頭,完全沒了方才僅余的一點啐人的骨氣。
這番舉動,引得牢里的獄卒們紛紛大笑。
丹玉卻在同時迫不及待地離開了,門外有備好的車馬行囊和一眾護送二人回程的侍從,他要做的已經做完了。
“一切可安排妥當了?”
“回陛下,奴才按照您的吩咐,讓幾名暗衛備了車馬行囊,那夏正德和夏婉兩個已經在路上了。”
“好,那你退下吧……”
“是……”
盡管軒轅珷一直是背對著丹玉,可丹玉在小心翼翼退出寢殿書房,為軒轅珷關上房門的一剎那,他看見了軒轅珷抬起了自己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