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鑒

第二十八章 笄禮

玄湛樨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當年在無涯閣的時候,原以為這話是假的,是夫子唬我的呢,現在看來還真是不假!”

“這算什么?如今才不過十月,還不到北疆大雪紛飛的時節呢……”

任是外頭風雪襲天,黯然遮月,北疆王宮內太后寢宮內卻是滿室光盈,暖如鄴城的三月光景。

今日,軒轅琲很難得的靜了下來,老老實實地坐在了她姨母聞赮太后身前,乖乖地,讓她的姨母為她梳起了頭發。

不是她的生辰,卻是她的及笄之禮。

一場只有她的姨母和她自己在場的笄禮。

“姨母,想不到您這里有這么多畫畫用的墨呢!只不過看上去和書房里用得不太一樣,是您自己壓制的?怎么是一條一條像樹枝似的?”

聞赮太后看著軒轅琲抓了滿手畫眉用的柳黛細炭,笑而不語。

軒轅珷不明白,她的姨母為何會替她梳這么久的頭發,笄禮而已,就和冠禮一樣,隨便束上頭發,插幾支簪子不就好了?

她開始無聊了,忍不住翻弄起了聞赮太后的妝奩,一個個抽屜,一個個小匣子都被她打開,看過,又關上,再打開,再關上……

面前的這些個物件,于她而言,是新奇的,當了整整十六年的玄國康王,她也女扮男裝了十六年,這一切對她來說是十分陌生的。

她只任性的穿過那么兩回女裝,一次是為了從北郊大營潛回康王府,另一次則是在臨川為了躲避整理賬目而偷偷溜出門。

無論是哪一次,都沒給她留下過什么美好的回憶。

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軒轅琲將衣領扯了扯,松開了些,穿慣了男裝的她,如今讓她又換上為了笄禮而準備的宮裝,實在是不舒服。

倒也不是衣服的袖口長短,裙擺會絆倒她的那種不舒服,她只是覺得有些別扭,甚至……有些難以接受。

“琲兒乖,馬上就好了……”

這邊聞赮太后手中拿著檀木梳輕輕地為軒轅琲梳著頭發,軒轅琲的不安分她自然留意到了,就像是被人在衣服里扔進去了幾只螞蟻似的,軒轅琲左顧右盼,這邊看看,那邊摸摸,腿也從跪坐的姿勢換成了盤坐,她將自己變成了一只在尋找出路的螞蟻。

“嗯?姨母,這是什么?”

在耐心等待聞赮太后為她梳好頭發的時候,軒轅琲翻遍了面前大大小小的匣子和抽屜,聞赮太后也樂得縱容她這等調皮,到底也是個女兒家,總歸是天生對這些會感到有趣。

然而,這份縱容,只止于軒轅琲發現了銅鏡底座的暗格,并拿出了底座暗格里的一串項鏈的那一刻。

在看到軒轅琲手上的木珠項鏈,聽到軒轅琲用著故作古怪的腔調問詢的時候,溫柔如水的姨母變成了母夜叉。

“不準動!不準看!!不準笑!!!”

一連三個不準,提醒了軒轅琲,說時遲,那時快,軒轅琲立刻站起身,在她姨母的寢殿里跑了起來,一邊又連忙理順了纏成一團的木珠項鏈,上面似乎有一些字跡,卻是歪歪扭扭的,像是初習字的孩童的手筆。

“琲兒別看!快給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好姨母就讓我看看嘛!”

盤坐久長,一樣的腳酸腿麻讓聞赮太后沒費多大功夫便追上了在寢殿里到處“一瘸一拐”兜圈子躲著她的軒轅琲,她直接撲了上去,最后兩人一齊都栽倒在了地上。

所幸,寢殿內四處都陳設著獸皮縫制的毯子,兩人這才不至于摔傷了筋骨。

停了玩笑打鬧,聞赮太后和軒轅琲便雙雙坐回了銅鏡前,那串木珠項鏈也還被軒轅琲拿在手里。

這時候,她終于有機會來好好辨認這木珠上的字跡了,每一顆珠子上都有一個字,雖然筆畫扭曲,但軒轅琲眨著眼睛貼近了看,總算認出來了。

是詩句。

“在天……愿做……哦,原來是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姨母,想不到您青春少艾時也有傾慕之人啊∽”

軒轅琲說著,偷偷向正在為她挑選著簪子的聞赮太后看了過來,眼中滿是好奇和打趣的意味。

“正經的四書五經不學,是在哪里學了這滿嘴的混賬話?淘氣!”

原本正拿著許多簪子在軒轅琲的頭上比量著的聞赮太后,聽了這話,不禁笑罵了一句,順手便用指頭點了點軒轅琲的額頭。

雖然被小小教訓了一下,軒轅琲卻笑意更濃,原來,原來有阿娘在身邊竟是這樣的感覺。

不是生身親母,卻是和她模樣一般無二的親姨母,雖然是長輩,她給她的感覺卻像是長姐。

真好,真好……

軒轅琲不知道,自己在聞赮太后的眼中又何嘗不是女兒,甚至是記憶中妹妹一樣的存在。

兩人是如出一轍的俏皮可愛,活潑開朗……

聞赮太后這才驚覺自己無意中在剛剛給軒轅琲梳起了一個鈴鐺髻,那是她的妹妹溫霞最喜歡的發型。

以前還住在長魏王宮里,那個屬于她們姐妹兩個人的小院里的時候,溫霞總會纏著她,央求她給她梳一個好看的鈴鐺髻,再扎上綴著銀鈴的紅緞帶。

“姨母?姨母?”

深陷過往的云霧,聞赮太后失神了許久,直到面前的軒轅琲在她來回晃起了手,這才讓她如夢初醒。

聞赮太后盯著軒轅琲的臉,仿佛要把她的模樣深深刻印在自己的眸子里,末了,卻是嘆了一口氣,為軒轅琲插上了一支蘭花模樣的玉簪。

“這是他學會的第一句詩。”

接下來,為軒轅琲上著脂粉的聞赮太后突然淡淡地說了這么一句。軒轅琲一時沒明白,反而疑惑地向面前的聞赮太后投去了懵懂的目光。

可很快,她這種目光便被聞赮太后沾染著香膩脂粉的指頭給打斷了,她可不想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混進她的眼睛里。

“是忽羅都的父王,北疆前狼主阿史那·舍虎。”

小心翼翼閉著眼睛的軒轅琲聽到她的姨母又是嘆了一口氣,但這回她總算明白了,她翻出來的這條木珠項鏈,是她那姨父送她這姨母的定情信物。

“姨父一定是待您極好……”

軒轅琲笑了笑,脫口而出的同時,卻又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失言。

身為玄國皇族,北疆與長魏的敵人,便是血脈親情也難以讓她忘懷自祖輩而來的深重罪孽,她真是不該提起。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凝滯,軒轅琲雖然閉著眼睛,卻也知道拿著畫眉用的細炭的姨母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因為此刻細炭的一端正抵在她的右眉角上。

“姨母,您若是將琲兒畫成一字橫眉,琲兒可是要嫁不出了呢……”

若無其事地,軒轅琲轉移了話題,放在膝上的手緊緊抓住了那串木珠項鏈。

她有些慌亂,姨母為何不說話,不應她,是真的生她的氣了嗎?

終于,有一雙溫柔的手握上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消解了她心頭的惶恐不安。

“我家小琲兒天生麗質,是仙女下凡,娶不到你是那人沒福氣。來,睜開眼睛看看自己。”

聞赮太后輕快地笑著,示意軒轅琲睜開雙眼,她的眼眉,她的唇角,都帶了溫柔如水的慈愛。

“這……”

睜開眼,軒轅琲看見了銅鏡中盛裝的自己。怔怔地,她恍然覺得那鏡中的身影有些陌生,卻又再熟悉不過。

“琲兒,你知道嗎?如果溫霞還在世,她一定會嫉妒,嫉妒她會有一個長得這么漂亮的女兒。”

聞赮太后說著手指輕輕撫上了軒轅琲的臉頰,忽然又換了另一個人的口吻。

“這么漂亮的女兒,自然也是我才能生得出,她也該自豪,因為她有一個美若天仙的阿娘……”

“哈……”

軒轅琲從未想到,人前不怒而威,她的表哥忽羅都怕得要死的姨母也會有這樣調皮的一面。

她知道,聞赮太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讓她了解自己的阿娘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姨母,謝謝您,琲兒長這么大,頭一回知道自己正正經經地穿上女裝原來是這個模樣。”

軒轅琲說著,轉身跪向了聞赮太后,緩緩地向她行了一個身為女兒該向娘親行的禮。

“好琲兒,快起來……”

支吾凝噎,聞赮太后輕輕撫了撫軒轅琲的肩頭,將她扶了起來,再開口,卻是問出了她思慮已久的問題。

“琲兒,今后,你還是要以男兒身的身份活下去嗎?聽姨母的話,恢復女兒身,從此留在北疆好不好?”

沒有回應,軒轅琲不出聲,也不見有所動作,似乎也在猶豫不決。

“女扮男裝,和漢國公主有婚約在身的你能隱瞞多久?一旦被發現就是欺君大罪,與其擔心來日,不如現在假死換過一個新身份,即使有一日姨母不在了,忽羅都也會護你一世周全。”

聞赮太后再次嘆了一口氣,軒轅琲是溫霞唯一的血脈,她決不允許有朝一日她會身涉險地,讓身為康王的“他”假死,重新以一個真正的她的身份從此留在北疆,是她作為姨母,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如果可以,她會讓忽羅都迎娶她做北疆王后。

“多謝姨母……琲兒……現在不是一個好時機……”

聞赮太后沒有再提,只有兩個人的笄禮也照常進行了下去。

如果說之前軒轅琲還有所猶疑,那么今日的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如同當日在溪水邊發下的誓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