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際,顧植民正按照密約租了汽車,正在山海關路裁縫鋪后門等候,突如其來的槍聲呼號也驚得他魂魄齊散。估算時間,徐小姐應已出了家門。
他憂心忡忡,忙催司機沿著梅白格路往北,司機咬牙開到新閘橋,任顧植民如何懇求,再也不肯出租界半步。
“先生,儂也聽到閘北的槍聲,就算給一萬塊銀圓,我也絕不過橋的。”
顧植民只好棄車,剛過新閘橋,就被兩個戴袖標、拿長矛的工人糾察隊員斜刺過來攔住,喝問他到底是什么人。顧植民只得說自己妹妹失散,要去尋她。
一個工人勸道:“再往北便是水埠停車處,那里廝殺正緊,當心流彈,萬萬不能前進一步!”
顧植民一聽,更急得捶胸頓足,哪里肯聽勸說。工人見他執意去尋家人,于是扯下袖標,塞他手里,叮囑他萬一遇到糾察隊盤問,拿出這個可保平安。
顧植民謝過兩人,貼著墻角,沿路往徐小姐必經之路飛奔,邊跑邊喊她姓名,沿途店鋪居民紛紛閉門鎖戶,街上哪里有一個人影!
他冒著槍林彈雨,繞過停車場,正撞見一隊北洋兵扛槍列隊沖殺過來,他急忙虬在墻角,聽腳步聲過去,才欲抬腳上街,沒想到一梭子彈打過來,顧植民頓時后背驚出一身冷汗——若是方才探頭出去,此刻腦袋想必已經成了蜂窩。
原來三個北洋兵窺見他身影,正步步逼過來。顧植民情急之下,只得掉頭往回,想從百祿路隧道穿過車場。北洋兵見他鬼鬼祟祟,豈肯罷休,也緊緊尾隨,邊追邊放冷槍。
顧植民用出吃奶的力氣,一頭扎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里,趁著黑暗,匍匐向前。三個大頭兵追到隧道口,并不敢貿然進去,只朝里頭胡亂打出一陣亂槍。
隧道里坑坑洼洼,盡是瓦石砂礫,磨得顧植民膝蓋、手肘血肉模糊。他咬緊牙關,抓緊時間,忍痛向前,三個大頭兵見沒有動靜,也硬著頭皮鉆進隧道里。
此時顧植民已經爬到對面出口,光亮從對面照進來,正好暴露了他的身形。大頭兵們一陣歡呼,持槍就是幾個點射。
顧植民索性一躍而起,朝著隧道口那片圓圓的白光瘋狂沖去,仿佛要投進燭火里的飛蝶。
也就在躍進無限光明的一剎那,他聽到兩旁發出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十幾個埋伏在對面的糾察隊員跳出來,舉起火槍朝隧道里齊射。
三個大頭兵應聲倒地,兩個隊員也跑過來,一個反剪將顧植民按在地上。
“你是什么人?北洋兵為啥追你?!”
“我在尋失散的妹妹!我有袖標!”顧植民掙扎著大喊。
一個隊長模樣的人走過來,將他袖標掏出看看,又皺起眉頭,突然問:“你那個妹妹,是否姓徐?”
“啊!軍爺,你可知道她的下落!”
隊長揮揮手,示意手下將他扶起來,道:“我們不是什么軍爺,我們是堂堂正正的上海工人糾察隊,是為工人和苦難百姓打軍閥、打土豪、打帝國主義的正義武裝——你那個妹妹,我并未見過,不過方才有一對尋女兒的夫妻,說女兒姓徐。他們想過隧道,被我阻住,苦勸不聽,又跑到東邊旱橋那邊去了。他們是不是你父母?你快去攔住他們,旱橋那邊戰事正酣,別糊里糊涂成了槍下鬼!”
顧植民一聽,曉得是徐小姐父母,急得拔腿沖上斜坡,沿著車場圍墻往旱橋奔跑。越往前跑,槍聲越密,硝煙越濃,偶或有一發兩發流彈就往他耳邊呼嘯而過。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憚暴露,大聲疾呼。
眼看要近旱橋,忽然路旁溝渠底下有人呻吟,他跳下去一看,果然是徐小姐父母正伏在荒草叢里,徐父料是跌到溝里崴了腳,正抱著足踝痛苦哀叫。
“徐伯伯!伯母!”
徐父抬頭辨出是顧植民,他神情一怔,轉念已明白七八分,便問:“你尋見幀志沒有?!”
顧植民只好搖頭,徐父臉色紫紅,一把推開他,全然忘了平素的之乎者也,只是疾聲道:“莫要管我們兩塊老骨頭!快去尋幀志要緊!”見顧植民又想扶自己起來,劈手打開他,垂淚喊道:“顧先生,我枉為人父,不慈不明,害得女兒落到如此境地,真真是悔恨晚矣,死不足惜!只求你能把女兒囫圇帶到安全之地!快去!”
徐母也抓住他手道:“顧先生!外子腿腳受了傷,我們暗弱無能,沒法子再去尋幀志,這囡囡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最是動人父母心。顧植民只得扶徐父躲進草叢深處,囑咐二老莫要貿然出來,這才深呼一口氣,抖擻精神,冷靜心智,躲著槍火,摸到旱橋底下,見有列隊的糾察隊員,便打聽有沒有見過徐小姐。
一路毫無音訊,直到轉到交通路,遇到個手持大刀、從錫箔廠來的工人,聽顧植民喊問,主動走過來。
“兄弟,我好像見過你那位妹妹。”
“啊!是在哪里?”
“我們錫箔廠糾察隊那時剛整隊出來,往北進發,迎面就見兩輛黃包車奔來。一輛冒死沖過蘇州河進了租界,另一輛黃包車夫嚇得拐去了大統路,與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正好見有個年齡相仿的女子伸出腦袋探望,不知是不是你講的人。”
顧植民聞聽此言,恨不能千恩萬謝。
刀客工人卻催促道:“如是這樣,你快過去救人!聽說租界剛剛戒嚴,許多紅頭兵警端著槍炮,死保蘇州河南邊領界,凡可疑人一律擊殺,只怕是兇多吉少。”
裁縫鋪正在公共租界區,顧植民不禁一身冷汗,若是徐小姐赴約繼續趕過去,只恐被租界里的紅頭阿三亂槍打死。
他此時也顧不得危險,弓腰小跑,沿著交火前線往西,繞到和民路,貼著墻穿到京滬鐵路以南,舍命跑到大統路上。
與水埠停車場的槍林彈雨相比,這里已成了后方。雖然街上空無一人,卻常有散兵游勇出沒。大概唯有深情,方能給人彌天大勇,顧植民已拋卻生死安危,只是沿街呼喚徐幀志姓名,就這樣輾轉又回到新閘橋邊,只見蘇州河水,悠悠東流。對岸的租界武裝已經子彈上膛,有兩個黃毛洋人督陣,正將槍口齊刷刷瞄向閘北。
顧植民剛要在河畔高喊,只聽身后一陣騷動,竟是華界卷煙廠工人推開廠門,要繞烏鎮路往北,參加水埠會戰。
他側身讓路,忽聽租界那邊一聲刺耳的哨響,隨即子彈如麻,噼里啪啦打向糾察隊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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