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試探便折戟沉沙,顧植民雖早有預料,聞聽消息時仍不免心下一沉。然而細想,昔年舊時,宋北山尚且年幼,興許對他印象不深。況且運送宋家出去法國,實乃戴任良先生手筆,他只是旁枝末節,微不足道,宋北山如此行事,倒也無可厚非。
夜涼如水,顧植民與徐小姐對月暢飲,互相共勉,昔有燕昭王千金買骨,曹孟德赤腳迎許攸,若能請到宋北山相助,他們便是三顧茅廬又有何妨。
然而宋北山脾性孤傲古怪,尋常人都不放在眼里,他們近身不得,欲求無門。
顧植民思量一番,打算先從外圍攏消息,摸清楚宋北山的脈再下手。他四處倩人,終于打聽到宋北山有個才女女友,姓蘇,兩人是法國同學,交往多年,此番一同回來滬上。據來報的人說,宋北山對女友情真意切,情誼甚篤。顧植民琢磨一番,或許可以從此處著手。
蘇小姐愛文學,愛社交,顧植民探聽到她十分向往白賽仲路62號修道院,心中便有了計較——此間修道院公寓,正是華洋精英和文人雅士聚會的沙龍勝地,其主人弗立斯夫人是滬上知名的沙龍領袖,亦稱“花廳①夫人”,她熱愛文學創作,造詣不凡,每周都會在家中花廳宴請滬上中外名流,文人雅客,蕭伯納、卓別林、梅蘭芳等人都曾是她的座上賓。
因此,能參加一次花廳沙龍,乃是時下上海灘文人的榮耀,蘇小姐誠然想去,然而她初初歸國,聲名不顯,想參加沙龍,卻苦于無人引薦。
徐小姐聽顧植民說起,琢磨以徐家底蘊,弄一張邀請函確實不難,然而為著此等事宜向族長低頭,倒還不必,她思慮片刻,撥通了梁鑾珍的電話。梁小姐出身大族,又是時尚名流,同花廳夫人有些私交,由她做中間人,再合適不過。
電話那頭,梁小姐聽得原委,二話不說便應承幫忙,說要親自領蘇小姐參加沙龍。滬上名媛相邀盛會,蘇小姐歡心不已,欣然答應,顧植民便借了一輛汽車,親自接送二人。
汽車開到白賽仲路公寓下,蘇小姐扶著頭上禮帽鉆出車來,梁小姐挽住蘇小姐胳膊,言笑晏晏,直讓顧植民放心,幀志所托,必不相負,又讓他自行回去,不必久等,畢竟沙龍熱鬧,興致一起,不知會玩到幾點。
蘇小姐瞥一眼顧植民,雖然他未曾言明,她卻已猜到他此番所做所為何事。她輕笑一聲,直言自己承了徐小姐的情,只是若想從她這里突破宋北山,怕是打錯了如意算盤。
顧植民原本便沒想過讓蘇小姐從中轉圜,只是做一回人情,與宋北山便好相見,只要見面,便有希望,因此他倒并不失望。只耐心等著沙龍宴散。
月色黯淡,星光璀璨,整條街道靜悄悄的,只有62號公寓依舊燈火通明,熱鬧非凡。顧植民坐在汽車里,正欲掏出香煙吸上一口,又想起梁小姐,于是將煙卷放回兜里。
這一等就是許久,直到半夜,花廳才散,紳士們和淑女們談笑著緩緩涌出,蘇小姐攜手梁小姐,同一位青年暢聊一路,那青年一身長衫,侃侃而談,風姿卓然。幾人在門口道別,蘇小姐掩面而笑,轉過臉來,卻見顧植民還等在門口,不由吃了一驚。
顧植民連忙下車為兩位女士開門,蘇小姐望望他,欲言又止,還是坐進車里。
車開到蘇小姐公寓樓下,她彎腰同兩人告別,又抬頭望望天上,玉盤高懸,皓月千里。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蘇小姐感慨完畢,揮揮手,進了大樓,消失不見。顧植民琢磨一番蘇小姐的話,不甚明白,索性拋之腦后。
事情辦妥,顧植民便放出風去,好叫宋北山知曉。又過兩日,他覺時機成熟,便親自登門拜會。站在宋北山門前,他提著厚禮,復又檢查一遍,然后撳響宋北山門鈴。
房門很快出來應門,聞聽他姓顧,乃是百雀羚老板后,臉色露出毫不意外的神色,仿佛早知道他要來。門房也不通報,直接開門讓他進屋,自己卻回身而去,腳步匆忙,似乎極為著急。
大廳空曠,并無一人,顧植民快步跟上,面上不禁沁出一抹笑容——如此看來,宋北山已然知悉自己對蘇小姐的幫助,態度有所松動,且對他拜訪之事有所預料,提前囑咐過家中門房,迫不及待引他相見暢談。
門房速度極快,顧植民極力跟上,眼看他消失在視線里,顧植民大步向前,卻在轉角處與一人撞個滿懷,原來是門房去而復返。
還未等顧植民緩過神來,一團陰影迎面而來,他臉上被剌得生疼,這才反應過來,面前的門房正拿著掃帚,劈頭蓋臉朝他抽過來!顧植民連忙抬臂遮擋,口中連聲詢問究竟,然而門房一邊罵他小人,一面揮手猛打,顧植民見勢不妙,只得倉皇逃躥。
顧植民滿身狼狽逃到馬路上。他一頭霧水,又驚又怒,夾緊皮包,扶正領帶,捂著受傷臂膀,回瞪門房,卻見那門房面露不屑,朝他厲聲呵道:“我們少爺說了,以后儂來一回,我打一回!”說罷,朝他狠狠吐一口唾沫,猛地合上大門。
顧植民失魂落魄回到家中,便見徐小姐看著一份報紙發愣,他走上前去,接過報紙一瞧,登時腦袋空了,他手一抖,報紙輕輕飄落地上,只見上面赫然寫著“才子佳人,纏綿約會”幾個大字,底下配圖是一張照片,蘇小姐正同一名俊俏青年牽手在夕陽下散步,宛如一對璧人。
顧植民大為震驚,因為那名青年卻不是宋北山,而是幾日前沙龍結束時與蘇小姐道別的那位先生。
顧植民跌坐椅上,此時,梁小姐卻致電來說,她今日才知,蘇小姐早有分手之心,與宋北山正僵持時,卻在沙龍里遇見了志同道合的青年詩人,成就了一段羅曼蒂克的姻緣,如今她已同宋北山完全分開了。
難怪!他陰差陽錯,竟做了蘇小姐的媒人,使她徹底拋下了宋北山!
顧植民心中嘆息,這頓打挨得委實不冤!
徐小姐取來藥箱為顧植民上藥,小傅在一旁幫忙,亦忍不住搖頭嘆息,誰能料想事情竟會這般發展,如今恩義不再反成仇,想邀宋北山加入百雀羚,卻難辦了。
顧植民馬屁沒拍到,反而觸了霉頭,頭疼不已。然事已至此,卻不能任其發展惡化。徐小姐思索后提議,索性放棄外圍,直取目的,無論如何,要同宋北山當面對談一次,開誠布公,坦誠相待,也許還有一線轉機。顧植民點點頭,如今也別無他法了。
顧植民留意到宋北山最近常常深夜出門,獨自尋一處偏僻酒棧喝酒,形態萎靡,似乎深陷失戀之陰影,不能自拔。
顧植民猶豫良久,一咬牙還是跟了上去,默默坐到他身邊,點來數壇紹興黃酒,仰頭就是一碗。
宋北山見他悄無聲息,只悶頭喝酒,便也不管他,自顧自借酒消愁。兩人比鄰而坐,不言不語,一碗接著一碗,仿佛比賽一般。兩人越喝越醉,不知不覺竟拼起酒來,喝到后來,索性摔了酒碗,抱著酒壇痛飲起來。
夜色漸深,人聲漸稀,只零星幾個酒客還在酒棧飲酒閑聊。顧植民和宋北山坐在角落里,悶聲不響,喝個大醉。
又喝空一壇黃酒后,宋北山突然站起身來,他抱住酒壇,眼神迷離,指著顧植民,叉腰大笑起來,仿佛看見什么驚天笑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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