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庭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在東昌府遇上汪督公。
汪直身著一襲青袍,端坐在湘渚客棧窗前,正神態自若的喝著茶。
見蘇庭滿臉詫異,他也不做什么解釋,而是直接帶他入了雅間。
湘渚客棧是這條路上唯一一家客棧,汪直料定蘇庭途經此處時,必然會停下來歇歇腳,故而早早就在這里候著了。
他要攔下蘇庭。
蘇庭眉心緊鎖,沉聲問:“督公在此,可是京城出了事?”
汪直沒有回答,只輕喚了一聲:“秦蓁。”
隨即便有一個綠衣女子自屏風后緩步走出。
秦蓁戴著一層月白色面紗,恭恭敬敬的站到了汪直身后。
瞧她的打扮,不似宮里婢子,亦不似汪直身邊的護衛。
“她是?”蘇庭又問。
汪直答:“保命符。”
保命符?保誰的命?
蘇庭聽得滿腹疑惑,忍不住又將這女子從頭到腳打量了一整遍。
他看不清她的樣貌,但單憑身形,他便已是覺得這女子極其熟悉。
可他卻怎么也想不起這人是誰。
換句話說,在蘇庭的記憶里,壓根就沒有幾個女子存在過。
幼恩算是一個。
蘇庭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將秦蓁仔細瞧了一整遍。
這位被喚作秦蓁的綠衣女子,似乎和幼恩很像。
怎會如此?
汪直看出來他的疑惑,他微微擺了擺手,秦蓁領會其意,立馬去關上了雅間門窗,隨即走到汪直身后,緩緩揭開了臉上戴著的那一層面紗。
面紗從她臉上滑落的那一刻,蘇庭愣了許久。
像,實在是太像了。
簡直一模一樣。
汪直負手而立,望著蘇庭沉聲道:“這次我來這里,便是為了讓你帶她回蘇家。”
帶一個和幼恩生得極像的女子回蘇家?
蘇庭想起他方才說得那句保命符,恍然間明白過來。
督公要保的,原是幼恩的命。
他問:“是陛下開始懷疑了?”
汪直背過身,回想起那日的場景。
成化十八年,西廠被眾臣彈劾,明憲宗欲罷黜汪植。
汪植不是傻子,早已預知自己將要面對什么。
那一日,明憲宗忽然與他提起五年前的那樁舊事。
“朕聽聞,當年負責修建皇陵的宋玉膝下有一個女兒。”
汪植聞言,眉心微顫,打篆香的手微微一頓。
已過五載,陛下怎會忽然提及此事?
他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再抬眸,卻發覺明憲宗的目光正直直的落在他身上。
他將香灰壓平,立馬變回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回陛下,確有此事。”
明憲宗收回目光,抬手從一旁拿出一個新的香爐。
“近日東廠有人跟朕提起,說當年宋玉家那個女孩還活著。”
汪植一邊提起香篆,一邊答話。
“宋家那個女娃娃微臣曾經見過幾面,聰慧過人,身上有幾分宋玉的才氣。
若是真還活著,或許能成為第二個宋玉。”
明憲宗將手中香爐放到了桌上,“若真如你所言,這個女娃能繼承宋家衣缽,于當代而言,倒是好事。
可她,本是朕要你殺的人。”
汪直端正地站在一旁,答話的語氣始終都極其鎮定。
“當年宋家滿門皆死于臣之手,若那女娃當真還活著,想必要將臣當成仇人,找臣來報滅門之仇了。陛下您知道的,臣沒有理由為自己埋下禍種。
況且,臣做事,一向不會徇私。”
明憲宗道:“是啊,你和宋家那個女娃,可是有滅門之仇的。”
汪直不知他這句話是重復,還是提醒,又或是威脅。
但他明白,他此時境地十分危險。
幼恩的境地亦是十分危險。
故而他動了自己早已安排好的一個棋子——秦蓁。
秦蓁是他早些年從死囚獄中帶出來的,那時他見她與幼恩生得極像,便留了她一命。
這是他在暗地里為幼恩養的一道保命符。
也是他不到最后一刻絕不會動用的一枚棋子。
如今已到了不得已的時刻。
他只能讓這枚棋子重見天日。
陛下已在宋家一事上生疑,勢必會命人去詳查宋家當年那個女孩的下落。
幼恩便是當年宋家宋玉之女宋卿卿。
他不敢保證幼恩絕對安全,也不能保證陛下的人不會找到蘇家。
他只能把秦蓁送進蘇家。
這樣一來,即使是陛下查到了蘇家,也不會懷疑到女扮男裝的幼恩身上。
秦蓁是他安排在蘇家的保命符,也是幼恩的替死鬼。
她死,則幼恩生。
蘇庭終于明白其中緣由。
他聲音忽然變得很低:“督公為幼恩送了一道保命符,那督公您自己,又該如何?”
汪直微微垂下頭,語氣亦是很低很低。
“那日陛下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
朕素來只用良物,這香已不能再用了,棄了罷。”
他哪里是想棄掉那香。
他分明是想棄掉西廠,棄掉他汪直。
陛下他,已有了新的香爐,已選好了新的能用之人。
而他汪直,終有一日也在別人的棋局上,成了一顆棄子。
蘇庭握緊拳頭,忽地跪在汪直身后。
“督公生,則我生。督公死,則我死。”
“我不會死。”他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
“陛下下了一盤棋,拿走了我和王越手上所有的兵權,又命我趕赴南京,將王越留在延綏。他以為,如此便能高枕無憂。”
可朝廷動蕩,戰亂連連,百姓苦不堪言。
哪里是他汪直一人之罪?
他守天下,護百姓,忠君王。
自入宮以來哪件事不是為了國。
最終卻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明憲宗贏了這盤棋,而汪直,早已沒了布局的jing力。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活下去。
活在眾臣的彈劾下,活在陛下的猜忌里。
“督公即是被派往南京,今出現在東昌府,若是被陛下得知,怕是又要怪罪于您了。”
“我今日出現在這里與你會面的事,他一定會知道。”
就算他現在不知道,汪直也會讓他知道。
只有他知道了這件事情,秦蓁才能替幼恩,死在陛下的手上。
只有她死了,宋家的事才能徹底畫上句號。
蘇幼恩才能徹徹底底地成為蘇家人,在這渾濁的人世間好好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