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盛夏,奪運教作亂的案子判了下來,被捕的人或斬首或流放,沸沸揚揚足有大半個月。
因這場動亂生活大受影響的泰和百姓正恨的咬牙切齒,一紙公告貼出來,多多少少解了幾分恨意,平了幾分民怨。
最讓人矚目的是縣太爺趙元吉,因平亂不利、貪污受賄被去職,灰溜溜的離開了泰和,回了京中。
不過后來有消息稱,這人上下疏通,又弄了個縣官當,去了位于南海邊的瓊海縣。
裴瑾瑜估摸著這瓊海縣就是后世的海南省。
不知趙元吉怎么想的,這樣偏遠的地方一向是流放地,縣官多是不被朝廷待見的,一旦就職,遠離中樞,向上升職的道路幾乎斷絕。
朝中一代代那么多大佬,從沒聽說哪一個曾在類似瓊海縣的邊遠縣就職,可見潛力。
每年吏部都會苦惱官員人選,一般無人肯去,寧愿不做官也不肯千里迢迢的趕去就職。
趙元吉花銀子疏通這樣一個縣,不得不說想法很另類。
裴瑾瑜并不相信他在泰和貪污的銀子全部被抄沒,沒錢買官去地理位置優越且富裕的魚米之鄉。
千萬別以為瓊海有三季水稻、各種熱帶水果及海鮮,資源豐富,風光優美。
在這個時代,光一個臺風就能把以上這些美好幻想全部打破。
一場臺風會打落樹上的果子,吹倒田里的水稻,可能導致一整年顆粒無收。
因為沒有水泥鋼筋混凝土,茅草屋木屋禁不住風吹雨打,會被全部掀翻打爛。
連吃住都無法保證,哪里還會有余力去追求其他。
古人畏之如猛虎,絕對不是危言聳聽,別用現代的那一套去理解。
不過,對此裴瑾瑜也不過感慨一聲罷了,只希望那廝命夠硬,運氣夠好,能力夠強,開拓出一片新天地。
入了盛夏,天氣一直悶熱多雨,到處濕漉漉滑膩膩,粉墻上不少地方長了霉菌,處處可見灰色斑點。好在衣物被褥均收在樟木箱里,沒有被蠻橫入侵。
幾個月了,聚寶齋生意一直沒有好轉,裴瑾瑜也有些坐不住了。
愛好古玩又有余力購買的,不該像古玩行一樣大受打擊暮氣沉沉才對,他們沒有遭遇奪運教的劫掠,財物沒有損失,該完全不受影響才對,為何偏偏改了行事方式?
要知道人一旦到了中年,思維模式、行事模式幾近固定,很少會生出變化。而藏家正是以中年人居多,習慣了時不時買個古玩的他們竟然改了?
再說被搶的古玩,雖說大部分沒有追回來,但奪運教也不可能爛在手里,還是會分批走黑市,以交易成現銀。而做到這一點,古玩仍然會流入市場。
如此,古玩的總體數量并無改變,區別只是存在于奪運教手里還是原主人各古玩鋪手里。
然為何數月過去,市場仍不景氣呢?難道都去買奪運教搶去的了?黑市上沒有傳來類似消息啊。
“哎!”
裴瑾瑜托著腮坐在聚寶齋大堂柜臺邊的太師椅上,時不時地唉聲嘆氣,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愁啊。
王小湊了上來,也跟著嘆氣,抬頭望天,目光憂郁:“少東家,我明白你的感受。”
正胡思亂想的裴瑾瑜:?
王小:“你是擔心沒生意,想怎么讓生意上門對不對?”
裴瑾瑜有氣無力的回了一聲:“嗯。”
她雙眼望向門外,天太熱,別說出門閑逛的行人,便是知了也熱的不肯叫上一聲。
沒錯,別說上門的客人,便是行人都沒有一個。
毫不夸張的說,古玩鋪聚集的乙字巷,賣古玩的掌柜伙計比有興趣的客人多幾十上百倍。
想到這里,裴瑾瑜輕嘆:“狼多肉少啊。”
王小點頭:“少東家說的對,我也是這個意思。”
掰著手指頭,他數道,“老錢的九珍堂昨兒賣了幅前朝的‘蕉蔭擊球圖’;朱會長的多寶閣前兒賣了個定窯孩兒枕;再前天,一品閣賣了座鏨金西洋座鐘;再往前,品味堂賣了個青瓷茶甌,據說是秘色瓷。”
“那個客人十分滿意,據說當場吟了首詩,什么‘圓似月魂墮,輕如云魄起’。”
“少東家,咱們聚寶齋真的要努力了,三個月沒有開張了!”
王小愁眉苦臉,一副“你愁其實我比你還愁”的表情。
裴瑾瑜樂了,屈指彈了彈他腦門,笑道:“放心,只要聚寶齋不關門大吉,你的飯碗就是穩的。”
王小被戳破心思,嘿嘿一笑,不好意思的抓抓頭:“少東家,要不,問問老夫人,看她有沒有什么好法子。”
正在這時,孟掌柜興沖沖的從門外走來。
他滿頭大汗,衣袍前胸后背全部濕透,生生比下擺深了幾個色號。
“孟叔,你得了傷風,不好好在家歇著,這是又去了哪兒?”裴瑾瑜直皺眉,這人可真是,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的身體,搞壞了還不得自己受罪。
孟掌柜一邊用手帕擦汗,一邊笑道:“快來看,剛收了個唐代的秘色瓷碟。”
“又是秘色瓷?”
裴瑾瑜一驚。
秘色瓷為大唐皇家專享,本身燒制數量極少,不在民間流傳。
兼之唐末藩鎮割據,天下大亂,后有五代十國,宋金蒙古三足鼎立,及至大周,能夠流傳至今的越州瓷極品秘色瓷存世不多,一向是古瓷jing品中的jing品,鮮少有人出售。
然而,短短數日,竟然有兩件在小小的泰和縣出現?怎么感覺那么不正常呢。
孟掌柜走到柜臺邊,小心翼翼的從大袖中取出一個木匣,并從中取出一個直徑約十三厘米的五瓣葵口凹底深腹瓷碟,放在桌面上。
隨后,邊卷袖子,他邊吟道:“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如向中宵承沆瀣,共嵇中散斗遺杯。”
似乎越吟詩性越濃,一首完了還不夠,又來了一首:“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貢吾君。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云。古鏡破苔當席上,嫩荷涵露別江濆。中山竹葉醅初發,多病那堪中十分。”
看著案幾上呈淺綠色,釉面閃爍著光芒的瓷碟,裴瑾瑜呼吸重了幾分,眼睛圓睜,這東西美麗的讓她詞窮。
難怪孟掌柜要吟詩,完全是因為自己沒有足夠才氣將這份美好描述出來吧。
同以往看到的秘色瓷不同,這件瓷碟器胚輕薄,有幾分后世骨瓷的質感,帶著種脆弱纖細的美。
色是淺淺的綠,將薄荷綠稀釋十倍的那種。
器形完好,沒有任何磕磕碰碰,釉面光潔,像是從越州瓷窯里剛取出來一樣。
整體純色,無字無花紋。
“這,這也太美了。”裴瑾瑜喃喃道,只覺得“書到用時方恨少”,無法jing確描述自己的感受。
王小驚呼道:“像是活的。”
沒說,這件瓷碟呈現出一種靈動感,像是正緩緩流動、被染成翠色的玉液,與以往那種死板的感覺很不同。
“絕對是件寶貝。”哪怕沒有留下任何印信。
不少瓷器底部會留下印信,或是燒制的年代,或是燒制的名家,往往會作為斷代及鑒定真偽的證據之一。
“從哪里可以斷定是秘色瓷呢?和以往見過的不太一樣。”王小撓撓頭,不解地看看孟掌柜又看看裴瑾瑜。
如冰似玉,這曾是秘色瓷的特點之一。
但數百年過去,隨著工藝的進步,能達到這種水平的越來越多,比如汝窯鈞窯等五大名窯基本都可以做到,更不要說今日景德鎮的各大瓷窯了。
僅僅從這一點來說,的確如王小所問,并不能斷定這件五瓣葵口凹底深腹瓷碟是秘色瓷。
“去取蠟燭!”
孟掌柜哈哈一笑,命令王小。
王小忙屁顛屁顛的跑去雜物房,取了根蠟燭回來。
聚寶齋多用防火效果好的明角燈,蠟燭已很少用。
“點上。”
孟掌柜繼續下令。
王小將蠟燭插在燭臺上,用火折子點著。
裴瑾瑜不用命令,先是跑去關上門,又將透光的門窗拉上簾子。
室內唯有一點燭火跳躍。
“圍上來。”
孟掌柜沖兩人招呼一聲。
“瞧這里。”他伸手一指瓷碟深腹內部,那里好像滲出一層水,盈盈如玉,在燭光下微微閃動。
“哇!”王小驚呼出聲,“還會滲水?”
裴瑾瑜同樣震驚,雙眼死死盯著似盛了水的瓷碟,這是什么工藝?巧奪天工。
“啪!”
“什么滲水?!不學無術!”
孟掌柜拍了下王小的后腦勺,“記住今天看到的這些。秘色瓷之所以被稱為‘秘’,正是因為這層似水的效果。記住,這是秘色瓷獨有的特征,其他任何瓷器都不存在。”
裴瑾瑜恍然大悟,難怪孟掌柜無比確信自己的判斷,感情人家早就找到了鑒定技巧。
在沒有各種檢測儀器的古代,所有鑒定技巧都是一次次鑒寶時積累下來的經驗總結,堪稱秘技,不會輕易傳授給人,敝帚自珍者比比皆是。
在這一點上,孟掌柜足夠大氣。
別說是聚寶齋的掌柜就該教學徒,豈不聞“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乎?
這是靠真本事吃飯的人啊,裴瑾瑜敬佩的看著孟掌柜。
若是沒有金手指鑒字寶符,她估計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鑒定類似秘色瓷的寶貝。
都說“有眼不識金鑲玉”,其實對著古玩也沒什么不同。
沒有足夠的知識儲備、鑒定技巧,便是對著寶貝你也認不出,只能眼睜睜看它溜走,落入識貨的人手中,徒生羨慕。
“原來這就是秘色瓷。我明白了,‘秘’估計就是指這個秘方,別家都做不到的秘方。”王小一臉恍然大悟。
裴瑾瑜跟著笑笑,以前不是鑒定過家中收藏的幾件秘色瓷,可惜一直用金手指作弊,并未發現孟掌柜教的這個。
孟掌柜并非出生在古玩世家,從業不過三十年。然這短短三十年,便總結出了一套獨有的鑒寶秘技,可謂資質非凡。
或許自己也該盡量少用金手指,多多動腦,盡可能多的總結經驗,充實知識,早日總結出屬于自己的一天秘技。
裴瑾瑜不由想的遠了:“母親也該有這樣一套秘技,裴家一代代傳承下來,必然更多。只是,為什么不全拿給自己學習呢?”難道是鑒寶會之前裴母給的那些手抄本?
一時之間,她困惑了。
“行了,去把門窗打開。熱死人了。”孟掌柜笑著走到平時慣坐的位置,提起青花提梁壺倒了涼白開,咕嘟咕嘟連喝了幾大杯。
“哎!”
王小兔子般蹦到門口,飛快開門,又去開了窗。
吹著熏風,他喊道:“這開了門窗,風是熱的,也不涼快啊。”
裴瑾瑜笑道:“天熱,除了放冰,怎么都熱。”
這不是廢話么,王小微微撇嘴,卻不敢將心里話說出來,誰讓人家是東家,給自己發薪呢。
孟掌柜感慨道:“今年冰比去年還便宜,買的竟然還不多。”
裴瑾瑜接話道:“生意不好,花錢就不敢大手大腳。”
往年盛夏暑熱之時,哪一家古玩鋪里不是堆滿冰?自己不貪涼,客人也貪涼啊。
然而今年,哎,說多了都是淚。
“可惜硝石不能大量購買,沒法做冰。”孟掌柜用帕子擦汗,似乎剛喝的水又化為汗水從身體里流了出來。
裴瑾瑜愣了愣,好不容易從記憶的犄角旮旯里找出一條信息,除藥鋪有少量硝石銷售外,民間不允許私藏大量硝石,這是太祖的命令。
“怕有穿越客制造火藥?”
哪有那么容易的。她一個正宗穿越客,知道“一硫二硝三木炭”,但也沒造火藥的本事啊。
轉念又一想,原來硝石制冰人盡皆知,不知從何時起已成了常識。
“硝石制的冰不能食用。少東家,知味坊添了夏季消暑圣品,什么冰酪、冰糕、冰粥、酸梅湯,不如去買一些給老夫人送去,順便給咱們也買一份?”王小眼珠轉啊轉,口中很熱心地建議。
裴瑾瑜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小子貪嘴,還找借口。不過,這個借口找的倒是挺好。
用不了幾個錢,應了也沒什么。
抽了抽嘴角,她道:“你去買。讓小武將咱們三人的一份送過來,你拿著夫人的那份送回府。”
王小一蹦三尺高:“好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