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顧明澄態度和藹,比對上皇帝時,措辭還客氣三分,是因為齊朝近些年來,與西昌佛國的關系日漸融洽,可能馬上就要把這西境之外的大片土地,談成大齊最新的附屬國。
然而眼前這位,竟是個招搖撞騙的神棍?
修乙看看他染了紅粉的手指,毫不慌亂一笑:“貧僧受佛諭所示來此,于西海萬里之遙,竟見著佛門至寶,喜不自勝。
佛諭曾言,南疆離地,天下萬火歸真之屬,水火相融之際,即昭示天下大同之吉兆普降世間……
此乃貧僧畢生之宏愿,因此以靈物描摹佛寶,培其火靈,盼著天下大同,早些到來。”
他這番話虛虛實實且不論,顧明澄聽他說到“萬火歸真”,眼中流露異樣,這老和尚,知道得還挺多。
倒也敢承認蛋上的金蓮是畫上去的,顧明澄不置可否點了點頭,“大師從何而來?”
修乙單手揖禮,宣了聲佛號,“貧僧七歲于西昌闌亭寺剃度皈依,二十五歲上受佛祖點化,發下宏愿,周游天下,遍訪知禮向善之真諦。
早年曾在南澹諸島求學三十載,受過書樂棋畫四圣親手點撥,實在受益匪淺。
十年前,我佛于冥冥中,指點貧僧向東,道有佛緣落于此處,因此來到黎都,果不其然……”
這和尚竟來頭不小,顧明澄不知他話里幾分真,不敢全信,上下打量一番,“敢問大師今年高壽?”
“七十有三。”
小圓兒耳中聽著老和尚一味胡謅,一顆心提得老高,師父的底細來歷,雖不曾對弟子如實坦白,但這些年,以她套話的能耐,也摸到個至少七八分準。
這老狐貍兩三百歲了,既是謊報的年齡,就不能隨便說個數?
她幾乎一嗓子哭出來,他老人家難道不知,這歲數在人族來說,是個坎兒嗎?
“哦……”顧明澄微微一笑,“大師高壽,身體倒十分康健。”
“貧僧早年也曾風餐露宿,比尋常人那是好上些。”
修乙笑容慈祥,神情很是放松,實際一顆心正七上八下。
自黃門仙的一絲神識鎖定在自己身上,他便在等待著,下一刻,對方就會突然發難。
然而顧明澄盤問來去,卻始終毫無動作,這下老和尚自己也有些犯嘀咕:這黃門仙到底靠不靠譜,上古祭禮看不出來,連我這狐族妖身的障眼法也看不破?
修乙尚沒有自信到,認為這是自身修為深厚的緣故。
他身上隱匿著一道魔氣,十年來,可助他化出人形,在守備銘文和鎮妖塔這類遠程監察手段下,不至顯形,卻無法阻擋筑道仙長專門針對的神識探察。
昨夜這魔氣毫無征兆地由黑轉青,他便已想到,那位讓他又畏又敬的魔淵之尊,已然臨世。
然而,今日竟可讓他與鎮妖塔使相對而恃,不被看破,恐怕……
梟尊大人,此時正在這宣靈臺上。
顧明澄盤問了一番,對修乙的戒備略有減弱,他在這老和尚身上并未查出非人的氣息,心頭一開始的那絲戒備,似乎有點沒來由。
他將佛寶遞還,轉身剛踱出一步又猛地頓住,心頭冷笑一聲,這老神棍,好會裝神弄鬼!
他逕直回去察看尸首,朝跟來的兩個侍從打了個眼色。
端直、端方是顧明澄入道前就收在門下的弟子,一向最知他心意。
端方走到修乙身前,板著臉做了個請的手勢,將已然退到臺邊,再躥一步就能溜下宣靈臺的老和尚,又給“押”回到臺上正中。
顧明澄背著手,正在聽景玉樓呈上目前唯一的線索,后者聲音壓得極低,提到“南海赤髓”的時候,依著常人的慣性思維,顧仙長抬首向上座的皇后看了一眼。
對上那張明艷絕倫的臉,剛正耿介如顧明澄,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隨后眼風飄到太子身上。
這位太子爺此刻也站在臺中,湊近來看尸首,膽子倒挺大。
太子察覺仙長的目光,抬起頭來露出個笑容,溫和而有禮。
這個笑本也沒什么不妥,他是半君,對著持平禮的仙長這樣一笑,禮數上雖說差了半分,倒也無甚大不敬。
顧明澄在這方面不大講究,只是……,這太子年紀不大,直面上仙時,這份從容中,隱然有種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高高在上。
南黎太子定力不錯。
黃門仙內心如是評價,隨后不再理會這等小事,轉頭吩咐大理寺主官:
“將她三人的頂發剃去。”
“這……”
景玉樓面色一滯,這位塔使行事倒是利落,絲毫不顧忌勛貴世家的顏面。
大庭廣眾揭名門貴女的尸布,這做法已有些不合世俗禮法,眼下更要當眾瀆尸……
他心里是這么糾結著,行動倒也相當干脆,對他岳丈殺雞抹脖子似的瞪眼焦躁視而不見,手一揮,三個衙役迅速上前,自腰間摸出手刀。
“唰唰”幾下,三位慘遭橫死、死相凄慘的名門閨秀,被剃成個禿腦門。
場周一片混亂中,顏夫人凄厲的尖叫,壓倒了一眾驚懼欲死的女人們。
許氏萬萬沒想到,她二十年來處心積慮,帶著女兒好不容易攀至榮華富貴的邊緣,只差一步,等來的卻是女兒莫名橫死,還要被當眾毀尸的屈辱與凄涼。
在女兒頭頂的大蓬青絲落地之前,許氏雙眼直直向上一插,人已暈死過去,沒來得及看到烏發脫落后,慘白頭皮上,以濃郁黑墨繪就,一朵妖艷盛放的鳶尾花。
三名死者皆是如此。
烏墨似的妖花透出一股陰戾邪詭的氣息,顧明澄挺闊的眉鋒一凝,眼神凌厲如刀:“邪術……”
他的唇邊幾乎抿出一絲獰笑,猛地轉頭,緊緊盯著修乙,“顧某之前來得早,恰好聽得大師高論,你說……,是妖邪作惡!敢問大師,從何而知?”
修乙面色灰敗,欲要后退的腳步,被端方、端直兩個靈動期塔衛牢牢鎖死,凌厲的氣機朝他身上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