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印章。”陸觀用手點指箋紙下方的紅印,“這枚印章乃是四弟贈與你生父顧韜。”印章用的古篆體,筆意端莊,沉古遒厚。
陸玹與顧韜識于年少,兩人相交莫逆,同心合意。白露書局那幾年出的話本子里涉及知交好友的情節有許多都是參照他二人寫的。還有一兩本寫分桃斷袖的也是比著他倆的樣貌描述的。顧韜死后,陸玹醉心道術,至今未娶。所以說,也怨不得那種話本子里有他倆。
陸觀收回思緒,輕嘆道:“你父親一直隨身佩戴。”身為大哥,陸觀當年委實為陸玹捏了一把汗。直到顧韜娶妻,陸觀懸在嗓子眼的那顆心才得以復歸原位。
陸老太爺輕撫腕上的沉香木手串,“僅憑這張箋紙不足以斷定對方有何用意。不過,我以為對方暫時不會揭穿珍姐兒的身世。”
“或許,根本就是存心試探。想看看我們的反應。”陸觀捻起胡須,“我們在明處,有心算無心,避無可避。”
在外人看來,陸老太爺瘋瘋癲癲。近些日子還迷上了斬妖除魔。雖然……直到現在老太爺也沒降服任何鬼物邪祟,但是架不住他勤奮,三不五時就去京郊逛游。
“仁美散出人手打聽顧大奶奶生產的事了。”陸老太爺微微一笑,“既收到顧家后人的消息,總得有點動靜才合常理。”
仁美是陸玹表字。
以他與顧韜的交情,得知顧家或許有血脈流落在外理當查上一查。若是太過平靜反而不對勁。
……
蘇顯捏著一張羅紋砑花箋神情肅然,視線落在箋紙下方的印章上,低聲喃喃,“顧韜……一晃十幾年過去了。”
坐在下首的少年十七八歲,劍眉星目,英氣逼人。好似一把在暗夜中沖出劍鞘的寶劍,光華奪目。他便是蘇顯長子,蘇景棠。
抬手從蘇顯指尖抽出箋紙匆匆掠過,蘇景棠忍不住輕笑出聲,“遺珠?當日顧大奶奶只產下一子活不夠一刻鐘就夭折了。肚子里那個沒等出世顧大奶奶便撒手人寰。這‘遺珠’又是從何說起?”
十多年前,拱衛司隸屬五軍都督府。蘇顯的父親蘇通源時任都督同知,由他率一眾校尉查抄顧家。
顧懷德是大國師。蘇通源唯恐他用法術脫身,便叫上鄭琨等三位神機使同去。他們整副心思都放在前院,沒成想內宅竟會出事。
顧大奶奶一尸三命。御史陸守乾上表彈劾蘇通源。元和帝怪罪下來,將蘇通源革了職。但是緊跟著陸守乾也受盧鑒案牽連,被關入天牢。
當其時初入翰林院的陸觀先后三次向元和帝求情。元和帝并無怪罪也沒有立刻放了陸守乾。之后十年間,蘇家子孫都沒有得到重用。直到隔房的十六弟蘇聚高中狀元,才令元和帝重新注意到蘇家。而陸觀卻由翰林院調到戶部,后又去吏部任侍郎。
蘇顯默默吃了幾顆含桃,端茶抿一口,酸甜的滋味被茶香沖淡,“倘若顧家真的留有血脈,麻煩就大了。”冷靜下來想一想,“持有顧韜印章的人才是更大的麻煩。可惜閽人對送信的人毫無印象……追本溯源,在哪兒出的岔子就從哪兒查。”
指腹輕輕撫過朱砂紅印。色澤鮮和,濃而不艷,淡淡芳香若隱若現。是漳州八寶印泥。蘇景棠濃黑的眉微微皺起,“您確定這不是偽造?字跡都能模仿,更何況是印章?”
蘇顯緩緩搖頭,“不會。這枚印章是陸玹親手雕刻。用的是田黃石。許是因為石料難得,陸玹落刀有些猶疑,第一刀就崩掉極小一塊。顧韜稱其為美瑕。”
那天是中秋。妻子身懷有孕五月有余。之前妻子被肚里的小家伙折騰的不輕。想出門散心都出不去。于是他特特帶妻子去澹煙樓賞月。
正巧遇到顧韜和陸玹。出于禮貌,蘇顯去與他倆吃酒說話。見到桌上的印章時隨口問了一句,陸玹便指給他看上面的崩口。他還安慰說:“瑕不掩瑜。”
“那時陸玹的字畫就已經出類拔萃。刻印也有幾分功底。”風光霽月般的人物,竟被瘋癲的陸老太爺拐帶歪了。爺倆一心求長生,沒少鬧笑話。蘇顯暗暗嘆惋。或許……也不全是陸老太爺的錯。顧韜的死令陸玹太過傷懷,才會自暴自棄。
蘇景棠默然不語。父親在說起陸玹時,總會露出惋惜的神情。如果陸老太爺沒被下獄,陸玹或許會杏榜提名,入朝為官。然而,他卻走上了另一條截然相反的路。究竟陸玹有沒有后悔過呢?
收回思緒,蘇景棠道:“當年給顧大奶奶接生的老嬤嬤一起被砍了頭,還是得從看守內宅的校尉入手。可……他們根本信不過。”
是凡辦重要的案子都會帶親信。顧大奶奶性命危殆,校尉居然沒有向蘇通源回稟,不用問也知道這是內鬼。然而,蘇通源卻沒能撬開那幾個校尉的嘴巴。他們抵死不認受人指使。蘇通源自然不肯就此罷休。他命人暗中查訪,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仍舊毫無頭緒。
如此一來,更加令人不安。越是查不出就越是證明背后主使極難應付。
這張箋紙出現的蹊蹺。想深一層,難道顧家真有血脈流落在外?細想想也不是不可能。顧大國師神機妙算,他應該留有后手。
不過……還是說不通。那可是在神機司二十八位神機使之上的大國師啊。豈會算不出自家會被滿門抄斬?既算了出來就該想辦法趨吉避兇。但他什么都沒有做。
霎時間,蘇顯腦子里掠過數個念頭。罷了,罷了,既想不明白就等老爺子返京再從長計議。
“你祖父去壽安寺與寂善大師論禪,這一兩天就該回京了。”蘇顯收好箋紙,緊皺的眉頭略略松開,“明兒個你休沐,去城門口候著。”
蘇景棠頷首應是。
……
位于京郊的五明山,壁立千仞,峰巒疊嶂。
朱迎槐腳踏桃木劍,迎風飛向山頂。行至半山腰,抬眼望去就見數名護院、小廝擁著一位須發花白,騎著毛驢的老者往山下走。
昨晚下過雨,山間杜鵑愈發嬌艷。蘇通源愜意的捻著胡須,賞著美景,不由自主哼起小調。
白嘴粉鼻,長相極其標致的小毛驢沉著臉緩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