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顏一出了都督府,便直奔望京城最大的一個戲樓——暢音樓。
她這回是打算繼續向虞歡喜打探消息的,既然恒景介意她跟虞歡喜孤男寡女,她就找個人多的地方。
而且戲樓吵鬧,她跟虞歡喜不管說什么,也不會輕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時顏到了暢音樓,找了個角落位置坐下,沒一會兒,她就感覺身旁有一人落座,同時一個帶著幾分抱怨的聲音透過戲臺上咿咿呀呀的聲響傳入她耳中,“小顏兒,你可真會躲,我幾乎逛遍了這戲樓才找到了這個犄角旮旯。”
時顏拿起旁邊茶幾上的熱茶喝了一口,慢條斯理地瞪了他一眼,“不許叫我小顏兒,你是生怕我的身份不會暴露。”
旁邊難得帶上了幃帽的男人輕輕一笑,答得倒是順從,“好,我的夫人。”
時顏察覺到他心情不錯,不禁看了他一眼,“你這般出來,不怕被韓修與找麻煩?”
這家伙害他們跌了那么大一個跟頭,韓修與這般小氣的人又怎會善罷甘休。
虞歡喜嗤笑一聲,抓了一顆花生仁丟進嘴里,眼睛看著戲臺,神情卻是陰冷,“他倒是想找,我一出府就感覺身后有人跟著,多虧了你的好夫君,我出門還給配了幾個侍衛,量他也不敢輕易跟恒景起沖突。”
聽他調侃地說出“你的好夫君”這樣的話,時顏莫名有些不自在,身旁的男人突然轉頭看著她,嘴角微揚道:“夫人,你如今這般跟我走在一塊,很危險哦。”
時顏不禁瞇了瞇眼。
她自是知道虞歡喜的意思,韓修與一直派人跟著虞歡喜,若是看到她與虞歡喜在一塊,還不知道會怎么想。
畢竟她現在的身份,可還是韓圻年派到恒景身邊的人。
時顏嘴角微揚,眼里透出冷光,拿起茶幾上的熱茶握在手心輕撫,慢慢道:“虞歡喜啊,過去那種偷偷摸摸、隱忍憋屈的感覺,我受夠了。
既然偷偷摸摸、隱忍憋屈沒法把韓圻年踩死,保護好身邊的人,我就要肆意張揚、隨心所欲地活著。
總歸,韓圻年如今不知道我是誰,也沒法把手伸到我頭上來,我能踩死一個就是一個,不是么?”
虞歡喜聽出了她話里的陰戾,不禁微愣,轉頭看著她,眼眸微沉,“你知道了什么?”
時顏心底掠過熟悉的刺痛,閉了閉眼,沉聲道:“方之明和沈一時死了,是嗎?”
虞歡喜沉默片刻,他們兩個的隕落太轟轟烈烈,她知道也正常。
難得地暗嘆一口氣,虞歡喜道:“是,死了。”
時顏嘴角抿了抿,出口的話,終究帶上了一絲沙啞,“其他人呢?”
“其他人么,劉將軍在你去了后,突然有一天就帶著一大批人失蹤了,至今不知所蹤。
余尋歸還在他那個破書院里罷,章云飛倒是還在規規矩矩地做著他的平州刺史,聽說功績還不錯,算起來,今年剛好是他五年期滿,應該調任到別處了吧,我也沒留意了。”
虞歡喜輕笑一聲,聽似漫不經心的嗓音里,帶著淡淡的物是人非的嘲諷,“那林十七郎,向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除了你,就沒見他臣服過誰,在你去后,我也沒見過他了,總歸還活得好好的罷。
而薛尋……”
聽到他突然停了下來,時顏心頭微跳,立刻緊盯著他,“薛尋怎么了?”
虞歡喜嘴角笑容揚得更高,眼神卻更為涼薄,“薛尋……失蹤了,在他被打為朝廷罪人后,某一天早上,他就不見了。
他給我留了一封信,讓我離開,他說,他這條命生是陛下的,死也是陛下的,他便是死,也不會辜負陛下期望地死去。
在那之后,我便來了望京。”
時顏心頭微震,她無法想象,那個總是嬉皮笑臉、樂觀過頭的男人,到底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才會說出那般悲壯決絕的話。
她深吸一口氣,盡量嗓音平淡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與我詳細說說。”
虞歡喜看著她,下意識想像以前那般摸摸她的頭,在身后好幾個喬裝打扮的侍衛的炯炯目光下,終究忍住了,低低地給她把薛尋的事說了一遍。
時顏聽得臉色黑沉,“你的意思是,薛尋狀告那萊州刺史林立仁仗勢欺人,草菅人命,反被韓圻年扣上了這兩頂帽子?
呵,韓圻年向來裝得低調清廉,尋常小事他從不會親自出手,會驚動到他的,只怕是薛尋踩了他的命根子了。”
然而,不管是萊州還是薛尋曾經擔任刺史的允州,都位于大興最南邊的西南道,與國境接壤,他們遠在望京,又如何能探明那邊的情況。
薛尋到底發現了什么,才會讓韓圻年像只炸了毛的貓一樣,要立刻把他按死?他如今,又是去了哪?
他說的不會辜負她期望地死去,又是指什么?
時顏想得頭疼,都想不出所以然來,偏偏從虞歡喜方才的講述來看,他知道得也有限。
還是不能急,越是這種復雜的情況,越是要穩住自己。
她背上承擔的東西太多,這一回,她要一步一步慢慢走。
一旦有一步走錯了,等待她的,就會是無邊的地獄。
就在時顏心情沉重之時,旁邊突然響起一個嬌俏得十分特意的女聲,“哎呀,這不是阿姐嗎?阿姐今天怎的那般有閑情逸致來看戲了?”
時顏眼角微跳,循著聲音看過去,卻見他們身后,不知道什么時候站了好幾個錦衣女子。
其中一個十三四歲、穿著一身玫紅色衣裙、長相嬌俏的少女走了過來,嘴角微扯,甚是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堂堂大都督夫人,來看戲竟然只能擠在這樣一個角落里,還要與人拼桌,恒都督也真是薄情啊。
看到阿姐出嫁后是這種處境,我這心里是真的不好受呢。”
依照自家夫人命令站在不遠處的喜兒見到她,立刻臉色一變,匆匆跑了過來,有些警惕地擋在時顏面前,行了個禮道:“見過六娘子,六娘子今天也來看戲?”
時顏看著這女子,立刻就知曉了她是誰。
只怕這就是喜兒嘴里,那個從來不把原主看在眼中的,跟原主同父異母的留侯府六娘子——蘇妙靈!
這蘇妙靈比原主小六歲,因為留侯的寵溺,自小刁蠻任性得很,在她眼中,原主和她阿娘就是搶了她和她阿娘原本該有的一切的小人,自小就各種刁難欺辱原主,見不得原主好。
在得知原主被許配給了恒景后,她只怕是最得意的一個,在他們這些人眼里,恒景就是個早晚會失勢的粗野莽夫,蘇妙音這時候被嫁過去,下場可見一斑。
更別說,原主嫁過去后不受恒都督待見這件事已是傳遍望京,不認識她的人只會覺得她是個可憐女子,對于蘇妙靈來說,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時顏看了看來者不善的蘇妙靈,又看了看一旁的虞歡喜,有些嘲諷地揚揚嘴角。
她只怕是把虞歡喜看成跟她拼桌的普通賓客了。
“是啊,韓三娘說今兒暢音樓請來了一個不錯的戲班子,特意請我們過來看。”蘇妙靈看著時顏,突然一臉憤然地道:“只是沒想到,我會在這里見到阿姐。
阿姐好歹是咱們留侯府的嫡女,先前去看戲,都是坐廂房的,沒想到嫁人后反倒……
我先前只聽聞恒都督英雄氣概,驍勇善戰,倒是沒想到,他對自己的夫人竟是那般刻薄。
阿姐,你別總是報喜不報憂,若是在都督府受了委屈,只管跟阿爹阿娘說,便是那恒都督再霸道,阿爹阿娘也定會給你討回一個公道的!”
蘇妙靈說話聲音不小,旁邊一些原本專心看戲的賓客不由得被她吸引了注意力,聽了她的話,都一臉驚奇,竊竊私語起來,看著她的眼神,隱約帶上了幾分憐憫。
時顏是腦子抽了,才會覺得蘇妙靈是真的在為她打抱不平。
她的心微微一沉,立刻便明白這蘇妙靈的用意了。
恒景是大興面向北方青耳族的一柄利劍,在百姓中的聲望向來是極高的。
然而,自從蘇妙音嫁過去后,民間就隱隱流傳起了恒大都督對自己的夫人不管不顧,刻薄無情的說法。
知道事情真相的人,自是明白恒景為什么不待見這個夫人,可大多數百姓不知道啊!他們還被韓圻年忠良謙和的形象蒙蔽著,又哪里知道他們敬愛的恒都督和韓太傅之間,早已劍拔弩張!
這樣的傳言對恒景來說不至于致命,但絕對是有損他聲望的,特別是對于一些女子來說,很容易便會感同身受,進而對恒景生出不滿。
時顏忽地,抬眸看向不遠處。
她和虞歡喜坐的地方離上二樓廂房的階梯比較近,此時,一個穿著雪青色衣裙、容顏絕艷的女子正在一堆侍女的簇擁下站在那里,眼神微涼地看著她們這邊,那雙眼眸里,滿是倨傲矜貴的神色。
方才蘇妙靈說,她這回,是韓三娘請她來看戲的。
時顏嘴角,微揚起一抹譏諷冷厲的弧度。
原來如此,原來是一頭狗,在急著討自己主人的歡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