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出了事。
沒人知道到底是因為什么,可是褫奪爵位之外,一切封贈都收回,刑部還傳了圣諭往滎陽,把鄭氏全族就地羈押,緊接著刑部就點了所謂欽差往滎陽去押解鄭儒松父子進京。
就連在京城里做官的鄭青之都被下了大獄。
這得是多大的罪名,才至如此境地啊。
沒人敢議論,更沒人敢揣測。
生怕一個弄不好,引火燒身,連自己都要受到牽連,跟著倒霉。
刑部的人到鄭府傳旨拿人的時候,鄭雙雪還沒有被帶去蜀王府。
趙行也沒出面,叫元福帶著人跟著刑部的人一塊去的。
鄭青之聽完旨意臉色登時大變:“大人,這究竟是……”
“鄭郎君不必多說。”
高由敏親自到鄭府傳的旨,怕的就是底下人鎮不住鄭家兄妹倆。
這會兒鄭青之要開口,他徑直就攔下了:“官家口諭,你父兄身犯要案,你為滎陽鄭氏嫡長孫,自然難逃干系,先行收押于刑部大牢,不必提審。
有些事,你就算問了,我也很難告訴你。
還是跟我們走一趟,免得弄得太難堪,鄭郎君也要丟了體面。
等到你祖父與阿耶被押解回京,你自然問他們去,總有你弄明白的一天。”
鄭青之呼吸一滯:“高尚書!”
大廈傾頹,一夜之間。
可他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鄭雙雪咬著下唇,面色發冷:“高尚書,那我呢?”
她其實看見了元福,也曉得元福帶著蜀王府的人跟來不合規矩,本來跟蜀王府也沒什么關系,這是朝堂事。
那八成就是為她而來。
高由敏見她面上未有半分慌亂,反倒鎮定自若,不免多看了兩眼:“鄭家犯事,鄭郎君的宅邸也住不得了,官家另有口諭,叫鄭娘子先挪去蜀王府安置下來,等案子了結之后,再做定奪。”
這是要把她軟禁在蜀王府,防著她進宮去給姑母通風報信。
所以官家其實還是心軟的。
但是因為鄭家這次犯得事兒太大了。
再加上這幾十年間的種種,官家不肯再為了姑母而容忍。
先奪爵,再抓人,連她也一起軟禁起來,不叫姑母聽見半點風聲,便就沒機會在他面前求情。
他也就不會心軟動搖。
可官家的心,又那樣硬。
他總不可能連趙奕一起殺了。
處置發落完鄭家,趙奕還是會把這些告訴姑母。
姑母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回天乏力。
那會要了姑母的命的。
帝王恩情,原是這樣的。
濃情蜜意的時候,有諸多顧慮,連最細微的心思都能照顧到。
情分淡薄之后,便連性命都可以不顧。
但鄭雙雪又說不出什么。
她知道是姑母自己造成今天這局面的。
當年明宗那樣寵愛高貴妃,在胡皇后去后,三十年不立后,貴妃的一切用度和禮遇都比照著中宮而來。
而三十年的時間里,高貴妃沒有替高氏族中謀過半點好處,明宗反而給足了高氏一族體面,只是無權。
貴妃病故之后,明宗才轉過頭來清算高家。
細數高家幾十年的大小罪狀,最壞的結果,也只是流放,終究是看在貴妃的面子上,給高家留了血脈的。
姑母早就該學高貴妃。
置身事外,不要與鄭家綁在一起,心向著官家,向著肅王與蜀王,如今一切都會不一樣。
官家也不至于這般決然的奪爵。
鄭青之眸中閃過什么情緒,突然回頭去看鄭雙雪:“二娘……”
“大兄不必說了。”
鄭雙雪卻在他開口的一瞬間,往后退了半步:“祖父和阿耶做過什么,我全然不知,我想大兄你也不知。
如今龍威震怒,雷霆之威降罪下來,誰能求情?誰敢求情?
我更沒有那樣的機會了。
官家要把我安置在蜀王府,我想三殿下他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她抬眼,又看向高由敏:“高尚書,三殿下還在宮中嗎?”
高由敏心道了一聲果然聰慧,抿唇不語。
鄭雙雪縝著臉,視線重新定格在鄭青之的身上:“我見不著姑母,蜀王和蜀王妃也不會幫我進宮去見姑母。
還有,姑母病重,大兄不是不知,你讓我進宮求情,把這些事情告訴她,豈不是想要了她的命嗎?
鄭家有任何的風吹草動,對姑母而言,都是催命符,大兄難道不知道嗎?
這幾十年的時間,我們這一大家子人,在姑母的庇護之下,已經夠體面也夠尊貴。
可——”
可總有人是不知足,也不肯惜福的。
事到如今,還想找人求情,豈非是癡人說夢?
不過有些話她也不想說的那么難聽。
于是她同高由敏蹲身一禮:“高尚書,有幾句話,我想單獨與我阿兄說,方便嗎?”
這沒什么不方便的。
橫豎這么多人在,也不怕他們兄妹能跑了。
高由敏頷首,應了一聲自便。
鄭雙雪道過謝,提步往廊下走去。
鄭青之猶豫了一瞬之后,提步跟了過去。
從廊下望去,才發現刑部的這些人其實站著的位置也很有章法,幾乎是把小院團團包圍的。
鄭雙雪掖著手,笑了聲:“阿兄希望我找誰求情?”
鄭青之眉心一凜:“你什么意思?”
她搖頭:“姑母是指望不上了,我也進不去宮。大兄到現在還心存幻想,是怎么想的呢?
官家這樣雷厲風行的處置了咱們家,都不等刑部先拿了祖父和阿耶到案,審問清楚,擬定罪狀,然后再行降罪,而是先發落處置,再讓刑部去查,你覺得這案子小的了嗎?
就算這次的案子沒那么要緊,但官家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你快醒醒吧。”
鄭青之不糊涂。
但就是因為他不糊涂,才曉得這才的事情有些嚴重了。
誰不想活著呢?
就算再也沒有從前的體面和尊貴,他也想活著,想讓家里人都好好的活著。
“可是二娘,難不成就……”
“你只能眼睜睜看著,我也是。”
鄭雙雪冷聲打斷了他:“沒有人會幫我們,朝中大臣,現在聽見這個鄭字,怕躲都躲不及。
官家就是想讓他們都閉嘴,別上折子來給咱們家求情,才會如此處置。
就算我挨家挨戶的去求,下跪,哭訴,都不會有人來幫我。
更何況,我要去蜀王府了。
大兄該不會以為官家是體恤我,才叫我暫且到蜀王府去安置下來的吧?”
鄭青之面色一沉:“那你……”
“真虧得大兄心里還能想起我。”
鄭雙雪深吸口氣,又退了半步,同鄭青之拜了一禮:“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是我,大兄是大兄,鄭家,是鄭家。
大難臨頭,咱們也只能各自飛了。
希望大兄還能平安走出刑部大牢。
而至于我,也不牢大兄記掛了。”
“二娘!”
鄭雙雪站起身,頭也不回的下垂帶踏跺。
鄭青之氣急敗壞,在身后叫她,她卻連腳步都沒有頓一下。
等走回到小院中,她沉聲叫元福:“走吧。”
鄭青之沒有追上來。
他的確是震驚的,也不知要與這個妹妹說什么。
從小到大,她都顯得格外清冷。
直到今天,他才突然發現,原來鄭雙雪的血,一直都是冷的。
冷漠無情,她的心里,從來都只有她自己。
鄭雙雪不是第一次到蜀王府。
姜莞懷著孩子,是天大的喜事,蜀王府當然設了喜宴的。
她也來了。
還有趙行和姜莞大婚的時候。
平日姜莞在府上設宴的時候。
但今天再進蜀王府,與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元福徑直領著人進了二門,是往內宅去。
卻又不是往上房院。
這是東南方向。
鄭雙雪也猜得到。
要把她軟禁在這兒,等鄭家的案子塵埃落定,她八成也見不著姜莞。
趙行的心思何等縝密,怎么可能讓她跑到姜莞面前去給姜莞添心煩呢?
一旦走進了趙行給她安排好的小院,少則十天半個月,多則三五個月時間,她出不來,外面的人也進不去,她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鄭雙雪突然駐足停下來。
元福一擰眉,貓著腰叫她:“二娘子,您別為難奴才。”
“不會。”
鄭雙雪喉嚨滾了兩下:“元福,替我回稟王爺和王妃,我想見見王妃。我是有分寸的人,不會替鄭家求情,也不會對王妃怎樣。”
她深吸口氣,其實拿不準元福會不會幫她傳話,咬了咬下唇:“就算你只是去告訴王爺,幫我回稟一聲,就算看在我曾經幫我王妃的份兒上,我只想見王妃一面。”
“這……”
元福面露危難之色,顯然就不打算幫忙。
鄭雙雪見狀,聲音越發放軟下來:“你去回稟,若是王妃不愿見我,我也不會再提這話。如果說王爺不放心,也大可陪著王妃一起見我。
我要與王妃說的話,并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王爺也不用怕我謀害王妃。”
她苦笑了一聲:“鄭家現在的境況,我如今的境遇,怎么還會動那樣的心思呢?
官家顯然沒打算動我,說不得我還能抽身出來,保全一條性命。
我也并沒有打算抱著鄭家一起去死,所以不會對王妃不利。
這些話,你替我回稟王爺,成嗎?”
她說的可憐。
元福猶豫了很久之后,才點了點頭:“二娘子先到屋里去安置休息吧,今日也受驚了,奴才會替您回話的,可這王妃見不見您……”
“多謝你。”
鄭雙雪一向都是能屈能伸的人。
她又同元福道了謝:“王妃就算不見我,也沒什么,至少我心里就明白了。”
“她要見我?”
姜莞正在給虎頭鞋上墜明珠,做針線的手一頓,抬眼去看。
趙行嗯了一聲說是:“她求著元福幫她傳話,元福也不好擅自做主,就回了我。
她說曾經幫過你,我想起當日在宮中你受傷那件事,她也算是在母后面前向著你說了話的。
盡管她也未必是為了你,多半還是為著她自己。
但她現在既然提起,我便想著說與你聽,肯不肯見她,你自己決定。”
姜莞把虎頭鞋放到了一邊去:“你方才說,元福帶著人跟著高尚書一起到鄭府去接她的時候,她表現的漠然又鎮定?”
趙行又點頭:“她一向如此,也不意外。”
那就是了。
這才是鄭雙雪。
她原本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所以姜莞才會費解。
鄭雙雪是不可能替鄭家求情的。
這種情況下,她只會想著自保,不會再惦記鄭家的任何一個人。
那還見她做什么?
猶豫了很久之后,姜莞才說:“那就讓她來見見吧。”
趙行也不問別的,先說了一聲好:“要我陪著一起嗎?”
姜莞說不用:“她也不會對我怎么樣。她那個人,審時度勢,再沒有人比她做得更好。
她跟元福說的那些話,固然是為了讓元福放心大膽的幫她傳話,但也不乏是真心話。
她本來就沒打算跟鄭家死在一處,所以不可能對我怎么樣的。”
“行,那你自己見她,只是見過了人,她與你說了什么,別瞞著我。”
姜莞一一都答應下來之后,趙行才轉身出門去安排。
元福很快帶著人往上房院來,又不進門。
長安和長寧領著鄭雙雪進的屋中。
兩個丫頭一左一右的護在姜莞身邊。
她手上還拿著那只虎頭鞋。
明珠在鞋頭做虎頭眼睛的點綴,漂亮又精致。
最后一針收了勢,姜莞剪掉線頭,才抬眼看鄭雙雪:“坐吧。”
鄭雙雪并沒有要靠近她的打算,反而選了距離姜莞最遠的一把官帽椅坐了下去。
姜莞見狀就笑了:“我不怕你害我,你倒像是怕我坑了你似的。”
“我只是小心,這種時候,更要學著自保。”
鄭雙雪垂眸:“我以為王妃不愿意見我的。”
“怎么會。”
姜莞把虎頭鞋仔細的放到一旁去收好:“畢竟你幫我過,我心里總是記得的,現如今你落了難,想見我,若是有能幫你的地方,我力所能及,也愿意幫一幫你的。”
她挑眉望去:“所以你想跟我說什么?”
“我和三殿下。”
鄭雙雪也不跟她遮掩什么:“我想知道,我還能不能嫁三殿下,此次風波過去后,還能不能跟著三殿下平平安安去封地。王妃,你不用推說這種事情你如何知曉,就算你不知,蜀王總不會不知的。”
果然,鄭雙雪的心里,只有她自己的富貴榮華和前途,再沒別的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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