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行和趙然是策馬出城的。
一路上策馬疾馳,二人無話。
至于山門前翻身下馬,小沙彌迎上前來,合十見禮。
趙行去看趙然,他縝著臉,似沒有開口的意思。
韁繩是身后跟著的人接走的,趙行還了個佛禮:“有事請見主持,煩請小師父代為通傳。”
那小沙彌古怪的看了他一眼,視線徑直落到趙然身上去。
趙然此刻才回過神來,有了些反應:“小師父何事?”
小沙彌往后撤一步,又彎腰合十:“方丈特意讓小僧在此等小郡王的,您請跟小僧來。”
進寺是一塊兒進的,但能跟著小沙彌往覺明方丈精舍而去的只有趙然一人。
本來也是跟趙行無關的事。
不過他心中更掀起驚濤駭浪。
珠珠與他說那些話的時候,他下意識還是覺得她隱瞞了一部分真相,也沒跟他說實話。
況且哪里會有這樣的人呢?
豈不成了天上的神仙,竟能掐會算。
所謂窺探天機,趙行是從來都不信的。
然則眼下,他猶豫了。
覺明方丈顯然早就算到了他們會來,更知道他們是因何而來。
所以只讓趙然一個人去見。
不相干的人聽了,自是泄露天機。
所以他不能聽。
趙行心口發緊。
忽而就想起姜莞所說的不破不立。
眼看著趙然已經跟在圓臉的小沙彌身后走出去約有一射之地,趙行搓著手,踱了三兩步,到底揚聲叫人:“小師父且稍等。”
小沙彌駐足回頭望:“王爺還有何事吩咐?”
趙行臉色也沉下來,提步上前去,端的無比鄭重:“小師父幫我回主持一聲,行心中有一困惑事,不得解,不得法,若得主持佛語解惑,是行之幸。”
“王兄,你……”
“你跟著去,不用管我的事。”
趙然就乖乖閉上了嘴。
小沙彌略略思忖了下,應下趙行的話,不過又多說了兩句:“方丈說,命格天定,王爺心中或有困惑,但卻未必是方丈能解,亦或能解,也未必是好事,王妃命格既破既立,王爺若問,說不得還會生出變故,命格這是方丈提前交代小僧的話。
他說王爺若不開口,便不用說,若開了口,叫小僧說給王爺聽,再問一句,王爺還要見方丈嗎?”
那句還會生出變故讓趙行心頭一顫。
可他確實是怕。
如果覺明說的那些都是真正的天機,那珠珠的劫到底是什么?她的命格又究竟是什么樣?
就算別的都可以不問,他至少要知道,如今她是不是順遂安康,一世無憂。
還是她命中仍有需破解的劫。
有些話,還是當面說清楚才好。
只要……只要他不試圖窺探天機,自不會影響珠珠如今命格。
趙行定了心神,目光堅定無比,斬釘截鐵回了句:“要。”
小沙彌面上倒沒什么表情變化,語氣也是淡淡的,只哦了一聲:“那王爺也一起過來吧。”
趙行臉色就更難看了。
從他們到大相國寺求見,再到他有心追問珠珠舊事。
甚至是他一定要見覺明一面不可。
還真是步步都在覺明計算之內。
趙行和趙然他們跟著走出去又一射之地,二人同小沙彌是保持著一定距離的。
趙然方才聽的一頭霧水,這會兒才問趙行:“小師父方才說的王妃,是珠珠?王兄想問的事,跟珠珠有關?是珠珠她有什么不好嗎?”
“你才不好,別多問,跟你沒關系。”
趙行冷不丁回了了他這么一句,稍稍緩和了下,才又說:“先操心好你自己的事,不要問我。”
趙然嘖了聲,到底沒再說什么。
覺明方丈盤坐在佛前蒲團上,見了人來,才起身,往正廳方向過來。
茶案置于地上,趙行和趙然也只能席地而坐,身下只墊著一只蒲團而已。
“你去吧。”
覺明沉聲吩咐,小沙彌才合十說是。
出門的時候又把精舍房門帶上,合了屋外光線。
屋中昏了一瞬。
覺明先去看趙行:“貧僧以為王爺不會來。”
趙行喉嚨發緊。
小茶杯剛洗過茶,還殘余著溫度和濕氣。
他握在手上,雙手攏著,搓著手,滾了兩下:“她比我的性命還要緊,我實在放心不下,還請大師諒解。行不過紅塵俗世中一凡人,既是肉體凡胎,便會為七情六欲所困。
此生也沒什么大志,只是困于男女情愛之事了。”
覺明卻忽而笑了:“王爺本有紫微星相互,是帝王相,怎會是胸無大志之人?”
趙行瞳孔一震,趙然也大吃一驚:“大師慎言!”
這種話可不是能亂說的,就算是覺明方丈也不行。
這要是傳出去只字片語的,給肅王兄知道了,可了不得!
“王爺的命格,與王妃之運,息息相關,相輔相成。王妃順遂安康,王爺富貴無虞,這世上從沒有什么是偶然,都是天道既定的事。”
覺明也不再提什么帝王相的話,笑聲朗朗:“王爺這樣看重王妃,貧僧說了,王妃今生命格已定,若要泄露天機,恐有變故,卻還是要問?”
“我不問她的命格,也不問她余生如何,只有一句想問大師。”
覺明看他,他也定定然在看覺明。
后來覺明搖了搖頭:“王爺果真是癡人。聰慧夙成之人,倒聽不懂貧僧話中所說既破既立是何意了。”
趙行愣怔一瞬后,恍然大悟。
此刻靈臺清明一片。
是了。
人說關心則亂,他方才竟忽略了。
既然破了命格,命中大劫自是過去。
聽覺明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大抵是余生安康的順遂路。
趙行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能落回肚子里去,也長長松了一口氣:“如此,多謝大師了。”
覺明聽他道謝,卻搖頭說不必:“原是王爺自己的業報,不必來謝貧僧。”
他話音落下,側目過去,視線落在趙然身上。
趙然就來了精神:“大師,我……”
“小郡王一顆真心,感天動地,其實早在裴大娘子出事時,貧僧便為她占過一卦。”
那怎么早前他不說?
難道是不好?
趙然立時提心吊膽起來,竟有些不敢聽。
趙行已經作勢要起身,覺明眼角余光瞥見了,阻了他:“不可言說的,才叫天機,貧僧從不是個泄露天機之人,既可說,王爺就也聽得。”
他這樣說,趙行才重坐了回去。
“王兄……”
趙然的聲音里都是不自覺的顫抖。
他從不是怕事的人。
素日里看起來也許吊兒郎當了些,但趙行很清楚,皇叔皇嬸怎么可能把孩子養成沒正行的紈绔。
只是他性情如此而已。
從前最是沒心沒肺的一個人,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罷了。
趙行抬手,在他肩膀上輕拍了下,索性替他問覺明:“大師,有話不妨直說。”
“小郡王應當知曉,舉凡容色妖冶之人,命途多舛,一生坎坷,貧僧見過裴大娘子,幾面之緣,裴大娘子眉宇間絕不是安穩順遂的面相。”
趙然一顆心直墜入谷底。
紅顏薄命。
他從沒如此痛恨過這四個字。
覺明此刻所說,不就是這四個字!
“當日裴大娘子出事,也不算意料之外,她本命中多劫難,生離死別愛憎會,她本該一一嘗盡,小郡王,天道,佛祖,從來都是最公平的。”
趙然勃然變色:“因她生的那般容色,所以要一生坎坷,嘗盡人間疾苦?大師這是什么話?難道是清沅自己選的那樣容貌嗎?還不是……”
“趙然。”
趙行唯恐他說出什么不敬的話來。
佛祖面前,怎可妄言。
便出聲呵斥住他。
況且要按照覺明所說,裴清沅一生命途坎坷都源自于她那張臉,如今她破了相,毀了容,豈不正應該——
趙行眉心一動:“大師,她墜崖之后傷了臉,毀了容貌,是不是生出別的變數來?”
覺明臉上笑意才弄了些:“王爺是明白人。”
趙然呆愣住,好半晌回過味兒來:“您的意思是說,從前種種,都過去了?”
“貧僧說了,佛祖是公平的。裴大娘子此生的磨難與愁苦,皆因墜崖一事,到此為止。她墜崖,有如重獲新生,自與從前命格不同。”
覺明如此說著,已經站起身來。
他踱步,身后立著半人高的佛格。
趙然眼看著他抽開第三層中間的一格,從里面取了個錦囊出來,正要問,覺明已經關好格子,轉身過來,一伸手,錦囊遞到他的面前來。
“大師,這是什么?”
“小郡王可以拿回去交給裴大娘子。”
覺明沒有再坐下去,他站立著,卻沒有居高臨下的威嚴,是寶相莊嚴的慈悲。
他合十,略一頷首,口中念的是阿彌陀佛:“小郡王與裴大娘子本有三世情緣,姻緣糾葛,大可不必心急。”
趙然面上一喜。
三世情緣。
他與清沅,有三世情緣!
可驚喜過后,又擔驚受怕起來:“大師怎好說與我知?你方才不是說……”
“大師方才說,能說的不算天機,不會影響你們命格,糊涂東西。”
趙行沉聲又訓了他一句。
卻不怎么高興地起來。
他和珠珠之間,覺明只是說了一句皆是王爺業報。
可那是他的什么業報?
覺明既然不說,他也不能問。
生怕影響到珠珠分毫。
趙行闔了闔眼,再睜開時候,是已經跟趙然一同站起身,與覺明辭別。
二人出門,他看著身邊笑彎了眼的堂弟,竟無端生出些羨慕。
“王兄,這下好了!”
“是啊,這下你可以放心了。”
趙行穩了心神:“但我勸你不要太心急,一時高興,把方丈大師的話聽一半,不聽一半的,大師剛剛說了,大可不必心急。
珠珠讓我帶你來大相國寺見大師,確實是為了更好的解決你們現在這個情況。
但依我看來,就算有大師佛語,就算有他給你的這個錦囊,這事兒也不是三五天能解決的。
耐心等等吧。
等她自己想通了,都會好的。”
“是是,我知道,我不急,我能等!”
他原本就做好了枯等一生的準備了。
現如今峰回路轉,真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突然出現了轉機,更不要說還從覺明方丈口中聽得三世情緣這樣的話。
他實在沒什么可著急的了。
趙行看他高興地那樣,搖了搖頭,背著手,提步往前,再不說話。
遙想當年他帶著珠珠來大相國寺見覺明,竟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一晃眼,也過去兩年了。
也許他沒有趙然這般幸運,同珠珠能有幾世情緣,姻緣埋的深,佛祖親自牽的線。
不過他可以不貪心。
得一世安穩也足夠了。
臨到山門外時候,趙行才突然又開了口:“趙然,你說,大師說原是我的業報,是不是指我從前積功德,攢善緣,所以今生可以心想事成,得償所愿呢?”
趙然狐疑看他:“王兄在說什么?怎么也開始說這……”
他突然住了口。
是,他從前也不信的。
趙然喉嚨一滾,立馬改了口:“應該是吧。佛家不是最講修因果得業報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以前不是總有人說什么幾世善人輪回轉世什么的,現在想來,其實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的。
善緣功德,總能得善報的。”
趙行就笑了。
明媚陽光灑落在他俊美無儔的面容上,他臉上的笑容竟比陽光還要明媚三分。
是最真心實意,發自肺腑的高興。
“你怎么突然又這么高興?”
趙行搖頭說沒什么:“我要給佛祖重塑金身,等回了京,你跟著我一起,開善堂,施粥棚,天下窮苦者多,我們生在皇家,雖不經歷百姓疾苦,但卻很該多做善事,幫他們把苦日子給渡過去。
你就當是給表姐修善緣的,不用你出錢,你跟著我出出力。”
“行……行啊。”
趙然揉了揉自己的后腦勺:“但怎么突然想起來做這些了?”
不突然。
佛不就他,他便來就佛。
佛若不肯渡他與珠珠幾世情緣,他就自己修來。
既然善惡有報,他多做善事,積攢功德,下輩子一樣能順心遂意,心想事成。
這是他自己修來的,誰也拿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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