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住在昌平侯府的華平樂這次沒再跟著華大姑奶奶學管家,天天往外跑,或是去逛書肆珠寶鋪子,或是去茶館喝茶,又或是去梨園子聽戲,十分地逍遙自在。
宋學韞眼紅不已,求了昌平侯夫人也要去,昌平侯夫人不許,嚴厲道,“那華二是個沒臉沒皮不要名聲的,你不許學她!”
昌平侯聽說后,又嚴厲訓斥了她一番,不許她再為難華平樂,甚至要她對她“敬而遠之”!
宋學韞不敢和昌平侯嗆聲,只越發地厭憎華平樂。
如此十天后,華平樂沒有守到要見的人,太子妃的賞花宴到了。
一大早,華平樂就打扮妥當,和宋學韞一起隨著華大姑奶奶往東宮而去。
大蕭皇室向來子嗣艱難,不計公主,先孝鼎帝只得兩子,其中今上政和帝的父親先孝鼎帝而死,霍延之則是遺腹子。
政和帝的父親只得政和帝一子,政和帝只得太子蕭明時和如今才十歲的二皇子蕭明昭。
蕭明時與她同歲,如今已有三十三歲,只太子妃得了一女,因此每年五月左右,東宮便會辦一次賞花宴,遍邀京中貴婦貴女,以為太子相看。
東宮已有太子妃,兩位側妃,低位份的美人侍妾甚至遠超政和帝后宮美人之數,疼愛女兒的人家,又或是真正有權勢名望的人家是絕不會將女兒送入東宮的。
因此,東宮賞花宴邀請的大多是三品以下官員女兒,且大多是庶女,甚至是侄女、外甥女。
華平樂如今算是蕭明時嫡親的外甥女,更不在邀約之列,只華大姑奶奶見她興致勃勃,便討了張請帖。
天氣晴好,東宮處處花紅草綠,一盆盆芍藥爭芳奪艷。
芍藥多在四月開放,太子妃卻有妙法能讓其花期推遲到五月,在其他芍藥芳華落盡時展露芳姿,今天這賞花宴賞的便是芍藥。
她們依例先去拜見太子妃,花廳里已坐了許多貴婦貴女,太子妃王妙兒身邊一左一右坐了兩個女子。
左手邊是那天在吾聞閣與她爭吵的王媛兒,太子妃的堂妹。
右手邊的女子做婦人打扮,清麗純真,想是太子得寵的姬妾。
華平樂迅速記住那婦人的長相,這才看向太子妃王妙兒。
政和九年春三月二十二,太子納正妃王氏嫡長女。
邸報上簡簡單單十數字,寫下了一個少女最終的歸宿,那個霍瑛唯一閨中密友的少女。
王氏嫡長女王妙兒,因為聰慧知禮被王家選入宮陪伴王太后。
她與陪伴太皇太后的霍瑛年紀相仿,際遇相同,又均都聰慧巧智,她擅棋,霍瑛擅書,閨中才名之盛,京中幾乎無人不知。
深宮寂寂,霍瑛唯一說得上話的就是王妙兒。
她還記得她與蕭明時的親事定下來后,王妙兒取笑她道,“阿魚,馬上要嫁給全大蕭最尊貴的少年郎,心喜否?”
待她反問她要嫁什么樣的少年郎,王妙兒默然許久后,忽地徐徐笑道,“我么,我自是要嫁給全大蕭最才華橫溢的少年郎”。
她哈哈笑了起來,“那你便只能給我做嫂嫂了!”
而如今,她家破人亡,魂寄她人,她則嫁給了她的前未婚夫,全大蕭最尊貴的少年郎……
華大姑奶奶領著華平樂上前見禮,王妙兒示意宮人扶住,問道,“清姐兒身邊是誰,本宮瞧著眼生”。
王妙兒容貌并不算出眾,只勝在雙眼靈動有神,肌膚白皙豐腴,看著十分端莊親和。
華大姑奶奶笑道,“是酒酒”。
王妙兒上下打量了華平樂一番,笑道,“酒酒是大姑娘了,剛剛一眼竟沒認出來”。
華大姑奶奶最是樂意在外人面前夸贊自己的妹妹,笑道,“可不是,沉靜多了,也懂事多了,祖母不知道多高興呢!”
王妙兒就招手示意華平樂靠近,摘下腕上的鐲子親自給她套上,“聽說前些日子酒酒有些不舒坦,本宮出宮不便,也沒能去探望,這個權當賠罪”。
華平樂借著行禮從她手中抽出手,“太子妃言重了,酒酒惶恐”。
王妙兒知她向來是個不親近人的,也不在意,語帶羨慕道,“酒酒生了這么場病,竟是瘦了這許多,又變白了,比之前漂亮多了”。
時人追捧清麗柔婉、身段風/流的美人,她一向苦惱自己偏于豐腴的身材。
華平樂張嘴就回了一句,“太子妃若是想瘦想漂亮,也可以生一場大病啊!”
這句話憋倒也是能憋住,只她現在是華二姑娘,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倒也不必過于委屈自己。
王妙兒臉上完美的笑僵住,華大姑奶奶忙斥了華平樂一句,將話題轉移開。
這時又有其他夫人太太來見禮,華平樂隨華大姑奶奶坐到了一邊。
等賓客都到齊了,王妙兒領著眾人緩步往花園里走,一邊指點各品芍藥的珍貴之處,眾人自然連連恭維。
待走到戲臺附近,王妙兒便笑著道,“這年齡不饒人,本宮走了這幾步,著實有些累了,去歇歇腳。
眾位夫人累了便隨本宮一起歇歇,看看戲。正好讓小姑娘們自去樂呵,省得在我們身邊拘束”。
眾人自是連聲恭維,當下便分為兩撥,貴婦們隨著王妙兒看戲,貴女們則三三兩兩散開了。
華平樂對那群十五年前大多沒出世的少女沒興趣,也留了下來。
華大姑奶奶小時候常隨寧河長公主進宮,與霍瑛相熟,自也與王妙兒相熟,王妙兒招了她坐在自己身邊,華平樂便坐在了華大姑奶奶身邊。
王妙兒十分驚訝,笑著打趣道,“酒酒果是長進了,竟然能沉得下心陪我們看戲”。
華大姑奶奶巴不得她一聲,忙又說起了華平樂的好處。
鑼鼓聲響了起來,臺上出來了個勁裝打扮的武生熱熱鬧鬧地唱了起來。
王妙兒是個好熱鬧的,不像她,不好熱鬧,也好不了熱鬧,這般吵鬧的調子,如果是以前的她,聽了定是要心慌頭疼的。
以前宮中也是從不會點這般熱鬧的戲的,倒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同樣患心疾的太皇太后。
物是人非,無有此甚。
臺上的戲一出比一出熱鬧,直唱了半個多時辰,王妙兒才心滿意足地吩咐打賞,笑著對眾人道,“眾位夫人怕也坐得累了,此時陽光最好,倒是正好走一走,再賞賞花,不必拘束”。
眾人自是連聲稱是,華大姑奶奶壓低聲音對華平樂道,“你不必陪我,自去尋你的手帕交玩”。
華二姑娘在京城的貴女小姐中格格不入,手帕交一個沒有,仇人倒是不少。
而霍瑛的手帕交,正笑吟吟地用一副主人翁模樣讓她不要拘束。
王妙兒親昵挽住了華大姑奶奶的胳膊,笑道,“大家不用再陪本宮,昌平侯世子夫人可是位大忙人,平日無事再也不肯登本宮的門的,今天好不容易逮著她,就讓她好好陪陪本宮”。
王妙兒話說到這個份上,眾人自然也不會不識趣,三三兩兩散了開去。
華平樂突然就發現自己落了單,這時剛剛坐在王妙兒身邊那個美人許昭儀忽地回頭朝她走來,福身行禮,“華二姑娘,太子妃命妾陪二姑娘走一走”。
想是王妙兒也發現她落單了。
她向來是極妥帖的。
華平樂回禮,“那就勞煩娘娘了”。
許昭儀頗有些受寵若驚,她雖然受寵,但父親只是個獵戶,不但在東宮內,便是這些貴婦貴女們也多不把她放在眼里,只太子妃喜她柔順知禮,這才經常帶她出來見客。
她久聞華平樂跋扈之名,被太子妃叫來陪華平樂,一直提著心生怕被欺負,沒想到華平樂竟這么客氣,連聲道不敢。
華平樂指著一株芍藥問道,“娘娘知不知道這個叫什么?”
許昭儀經常隨王妙兒照顧花草,十分了解,當下便一一為華平樂介紹了起來。
兩人在花園里走了一會,許昭儀見她對這些芍藥十分感興趣,高興道,“太子妃養得最好的是一品金纏腰,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華平樂無可無不可點頭,不想還沒走到就有宮人前來說太子妃請許昭儀過去。
許昭儀只好隨著宮人走了,離開前兀自給華平樂指好方向,殷殷告訴她一會就能到。
華平樂閑著無聊,又想著是她一番好意,便繼續往前走。
那金纏腰花瓣上下為紅色,中間黃蕊間之,形似身穿紅色官袍、腰系金帶的官員,寓意加官,又有四相簪花的典故,極受時人追捧。
華平樂到時,有好幾個貴女都在圍著看,見她來了都捏著帕子竊笑了起來。
華平樂不用聽也知道她們在笑話什么,冷冷一瞪眼,那些貴女便又低下頭乖乖看花了。
華平樂繼續往前走,那些貴女抬頭迅速掃了一眼,臉上便現出驚惶之色來,紛紛甩著帕子踩著小碎步走了。
華平樂,“……”
華二姑娘威勢如斯,霍瑛當年卻是比不上的。
阿弩雙眼冒光,“姑娘,不如我們再把她們逮起來打一頓,保管她們以后再也不敢一見姑娘就莫名其妙地笑!”
華平樂,“……”
這個“再”字就用得極傳神。
“姑娘?”
華平樂咳了咳,“這是在東宮”。
阿弩恍然,欽佩開口,“對對,還是姑娘考慮得周到!咱們還是找個人少的地方,最好能等著她們一個個地落單!”
華平樂,“……”
不,你比我比考慮得周到多了。
不一會,有宮人來請,王妙兒吩咐開席了。
宴席就擺在花園里的一處人工小池旁,王妙兒笑道,“這是宮人新折騰出的玩意兒,今兒我們也學一學文人雅士,也來個曲水流觴,行個酒令,做幾句詩,也省得干坐無聊”。
正說著就有宮人來報太子來了,她臉上便露出刻意驚喜的神色來,“殿下原是被圣上叫去南書房議事,竟是這么早就回來了,倒是正好給我們做個現成的令官”。
眾人心中有數,紛紛起身,不想來的竟不止蕭明時,還有霍延之。
華平樂的目光在霍延之身上頓了頓,就落到了蕭明時臉上。
十五年過去,當年青澀笨拙的少年已經出落得穩重又矜貴,看著比那時候竟好看了不少。
華平樂快速抿去嘴角譏諷的弧度,恭敬垂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