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你死了,阿玠和連海清也死了,他們都說霍家造反了,母后吐血昏迷,皇帝將整個慈寧宮都封了起來。
我偷偷溜出宮,看到了那具尸體。
只一眼,我就知道那肯定不是你,她比你骨頭粗,比你丑,哪里都比不上你。
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都認不出來,非得說那是你,連洛太傅和洛老夫人也認不出來”。
華平樂啞然,那般jing密的計謀,落到霍延之口中,竟成了那般——
那樣的日子,她定然上了濃濃的妝,父親他們沒有多少機會一直待在她身邊,全福夫人、喜娘、觀禮的親戚更是與她不熟。
最多,她的貼身丫鬟會發現異樣,但她們是下人,又豈敢無故多看她,甚至揣測她?
竟是所有人都不如一個八歲的孩子看得清楚!
“阿魚,我,我不知道你去了哪,我尋到了洛太傅,和他說那不是你,是有人冒充你的樣子。
洛太傅不信,讓我繼續裝啞巴,說我要是不裝,不但你,母后也要死。
我裝了,可母后還是死了!”
霍延之說到后來,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著,仿佛這一刻,驍勇善戰、用兵若神的福廣王又變回了慈寧宮中那個長到八歲還不會說話,無助又眼巴巴地盯著身邊的小人兒。
他想求助,卻根本不知道誰才是可信的,更沒有一個人肯幫他。
華平樂不敢想八歲的他是如何挨過的那場巨變,又是怎么活了下來……
“福哥兒,放開我,讓我也抱抱你”。
許是華平樂的聲音太溫柔,又或許是華平樂的聲音太悲傷,霍延之不自覺微微松開了胳膊。
華平樂轉過身,貼進他懷里,一手攀住他的脖子,讓他抱得舒服些,另一手緩慢卻認真地撫著他的后背,仿佛想越過時光,將此刻的安撫傳送給惶然無助又年幼的他。
第一次,她將自己離宮歸家嫁人后發生的一切全盤托出。
春夜的風寒涼入體,卻在霍延之堅實的臂彎處打了個旋,繞過華平樂冰涼的身子,又悄無聲息地彌漫在滿是書墨清香的次間里。
霍延之漸漸平靜了下來,低頭,冰涼的唇落上她額頭,認真得近乎虔誠,“阿魚,都過去了,報仇的事交給我,你好好做你的華酒酒”。
華平樂反手握住他的手,目光堅定,“福哥兒,我從來都不是華酒酒,又怎么能只好好做華酒酒?”
霍延之想起袖中的小冊子,想起被斷頭剝皮的霍瑛,想起吐血而亡的霍太皇太后和霍氏、連氏族人溢滿了午門地板的鮮血。
她是霍瑛,是慘死又身負血仇的霍瑛,怎么可能只做華酒酒?
她不需要他一力扛下,她要和他并肩同行!
霍延之閉了閉眼,將痛心和心疼壓入了眼底,藏進了心底,從袖中拿出那明明很薄,卻似乎有千斤之重的小冊子,沉聲開口,“這是錦衣衛從葛雷府邸搜出來的。
你幫我謄抄一份,天亮之前抄好,我將你謄抄的送還給錦衣衛,這一份留下來”。
華平樂看了看封面和內里的紙帳,又伸手摸了摸,問道,“有沒有別人見過?”
“葛雷原是裝在一個機關匣子里,只有九方軍師見過,錦衣衛那邊也沒打開”。
華平樂頓時松了口氣,“那就好辦了,這用的是政和八年極受追捧的澄心紙,我這里沒有,既然沒有人見過,只要找些普通紙做舊就好”。
華平樂說著匆匆洗了手臉,將霍延之上次送她的那箱子紙墨用具拿了出來,找到了合用的紙,翻開冊子,從第一個字慢慢看起,眼神很深,似乎是要將那些字一個個地印入眼中……
燭光下,她白皙的小臉繃得很緊,眉頭微皺,目光平靜而肅穆。
許是因為她早就猜到了,又許是因為她在強記時向來能做到不為外物所擾,甚至在看到她自己被斷頭剝皮時,她的目光也沒有任何波動。
就如他小時候無數次見到的那樣,就如她回來后,他在藏書樓看到的那樣。
霍延之下意識放輕了呼吸。
大約半個時辰后,華平樂合上冊子,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將那些一個個的字結成了一張網,又拆成了一筆又一筆的橫撇豎捺。
一刻鐘后,她緩緩睜開了眼睛,長長吐了口氣,從霍延之手中接過筆,一橫很快落于紙上,隨即是一豎……
很快,一個“政”字便出現在了宣紙上,竟是與冊子上的一模一樣。
華平樂寫得不快不慢,基本上就是她平日寫字的速度。
待寫到政和十六年時,霍延之不再為她鋪紙磨墨,從她手中接過筆掛好,啞聲開口,“可以了,讓皇帝懷疑葛雷還在哪里藏了第二冊,更好”。
華平樂點頭,疲憊倒上椅子靠背,閉上眼睛,“你先將用具拿出來”。
霍延之小時候常陪她和霍玠一起修補名家字畫,做舊是最基本的功夫,那一套程序他自也是知曉的。
霍延之快速將用具準備好,華平樂深吐一口氣,起身,“還是像以前一樣,我說,你把東西遞給我”。
霍延之想說,你不用說,我也知道拿什么。
但華平樂那句“像以前一樣”像甜絲絲的棉花糖,柔軟又粘牙,塞了滿口,讓他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認真點了點頭。
兩人配合默契地將寫好的紙張一一烤干、做舊,裝訂成冊。
霍延之看了看更漏,已經四更了,他還要回福廣王府,讓九方鳳將匣子原樣封好,再原樣送回去。
不能再耽擱了。
他留戀看向坐在椅子上疲憊閉上眼睛的華平樂,俯身去抱她。
華平樂睜開眼睛,霍延之面色沉靜,“我抱你上床睡一會”。
“我自己走”。
“我抱你”。
霍延之語氣堅決,華平樂默了默,伸臂環住他脖頸,任由他輕手輕腳抱著自己放上床,又笨手笨腳地給自己蓋上被子。
“睡一會,明天我陪你出城跑馬”。
華平樂注視著已經長成個男人模樣的霍延之,因著徹夜偽造名冊,因著名冊上的內容而冰冷的心慢慢回熱,熱乎乎的心泵出熱乎乎的血液,瞬間流遍四體百骸,讓她整個人都熱乎了起來。
其實被一刀斷頭也好,被剝皮套于一個丫鬟身上也好,她憤怒、怨恨,卻是連疼都沒有感覺到過的。
只她不疼,她的福哥兒卻代她疼了——
華平樂伸出手輕柔撫了撫霍延之瘦削的下巴,語氣溫軟,“你也回去睡一會,我累了,至少要睡到明天下午,不急的”。
霍延之捉住她的手,湊到頰邊蹭了蹭,又小心塞回被子中,退后幾步放下帳子,原樣從窗戶鉆了出去。
他甚至沒忘記為她吹滅蠟燭,關上窗戶。
黑暗中,華平樂感覺到無聲的笑容在自己唇邊綻放。
其實上輩子死后種種,她早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所不知道的,也不過就是竟是王妙兒親自動手剝了她的皮,又親自動手硝制。
那時候,兄長一心撮合她與蘇羨予,在父親那得不到支持,便整天地游說她。
父親疼愛她到幾乎溺愛的程度,又因為她一出生,就將送她去福州,好不容易從福州回來,又將她送進深宮之事,深覺虧欠于她。
只要是她心之所愿,心之所愛,父親一定不會讓她失望、傷心。
兄長深知這一點,所以不遺余力地見縫插針想要說服她。
她不勝其煩,特意去看了《周易》,然后對兄長道,“蘇世兄唇薄眼尾上翹,是個薄情心冷之相,兄長挑至交的眼光著實不怎么樣”。
兄長立即反唇相譏,“那王姑娘就是偽作溫厚,心思詭譎,你挑手帕交的眼光更不怎么樣”。
現在想來,其實他們兄妹的眼光都不怎么樣。
不過蘇羨予再怎么說也養大了阿鯉,王妙兒卻是親手剝下了她的頭皮,又親手硝制。
真是難為她一個大家閨秀竟然學會了那么骯臟惡毒的法子,又不嫌自降身份地親自動手!
噢,也說不定,她就是為了要親手剝下霍瑛那一身讓她羨慕嫉妒的美人皮囊才特意去學的。
這樣說來,她挑手帕交的眼光卻是比兄長挑至交的眼光差多了。
不過,好在她養孩子養得還不錯,她的福哥兒長成了她期望的樣子,坦蕩正直卻又不失溫柔。
華平樂回想著霍延之笨手笨腳給她蓋被子的模樣,嘴角的笑容加深,她的福哥兒長大了……
華平樂懷著這樣的安慰和溫暖閉上眼睛,很快就沉入了夢鄉。
她這一覺睡得極沉而踏實,一個夢也沒做,醒來后兀自留戀于那溫暖寧和的踏實感,久久不愿動彈。
半晌,她才想起還約了霍延之跑馬,懶洋洋揚聲喊來人。
不一會,阿弩就飛快跑了進來,一邊跑一邊興奮喊道,“姑娘,你可算是醒了!王爺一大清早就來了!”
華平樂立即抓住重點,“一大清早?”
“是啊是啊!門房早上開門的時候就看到一個人站在咱們家大門口,嚇了一跳,仔細看才知道是王爺!
那時候天還沒亮,當歸是后來才牽著馬來找王爺的”。
華平樂咬牙,也就是說霍延之他是將名冊送回去后,等宵禁一結束就到了華府門口等著!
她讓他睡一會,他是當耳旁風了嗎?
“姑娘你一直不醒,王爺在這等著無聊,見我們的院墻太矮了,就帶著當歸在我們的圍墻上埋了一層鐵蒺藜。
姑娘你再不醒,他們就加好了,你都看不到了!”
華平樂,“……”
所以他這是在自己爬過一次墻后,生怕別人有樣學樣?
華平樂其實不太想看霍延之給她修院墻,但阿弩體會不到她的心情,隨意找了件衣裳伺候她穿上,又隨意給她挽了個單螺髻,連發冠都不記得給她戴,拉著她就往外跑。
然后,華平樂就看見已經成為大蕭上下口中“戰神”的福廣王挽著袖子,將袍子塞進腰帶,像個泥瓦匠似地蹲在她鴻雁居院子的圍墻上埋鐵蒺藜,她甚至從他認真的側臉上看出了興致勃勃的味道。
華平樂,“……”
她收回他已經長大了的話。
阿弩高興地朝霍延之揮了揮手,“王爺!姑娘醒了!”
霍延之偏頭看了過來,在看到華平樂的一瞬,唇角下意識揚起,又立即反應過來,抿唇將揚起的弧度壓下,以讓自己顯得更加成熟穩重,“等我一會,馬上就做完了”。
陽光下,墻頭埋得密密麻麻的鐵蒺藜只留出尖銳的角在外,閃著危險的寒光。
蒺藜原是行軍打仗時,埋于地面,再灑上一層薄薄的土,用于陷馬的暗器。
很明顯,霍延之是想用這些蒺藜叫那些膽敢翻她墻頭的人直接戳穿腳底板,掉下墻頭。
華平樂,“……”
她的院子到現在也就他翻過,很有可能下一個翻她墻頭的還會是他,不知道他會不會被自己親手埋上去的鐵蒺藜戳到?
這時候當歸也看到了華平樂,高興朝華平樂揮了揮手,跳下院墻,沖還在院墻上的霍延之直擠眼睛,暗示霍延之在華平樂面前好好表現表現。
唔,華平樂面無表情地想,也有可能,他很快就會被戳到——
他和當歸顯然是從院墻兩頭開始埋起,慢慢往中間退。
這時候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當歸下來了,就只剩下他完成最后一小截。
按他插鐵蒺藜的那個密集程度,他在埋最后幾個鐵蒺藜時肯定會戳到腳。
她正惡趣味地等著看霍延之到底怎么埋那最后幾個,又會不會如她預想的戳到腳,霍延之忽地站了起來,跳下院墻,冷著臉對當歸道,“你去將最后一點埋完”。
當歸,“……”
他沒有王爺那么好的功夫,這最后一點,他就算再踮著腳,也肯定會被戳到!
王爺肯定是嫌他剛剛跟華二姑娘打招呼的時候太熱情了,在報復他,好叫他被自己埋的鐵蒺藜戳得幾天都走不了路,更笑不出來!
霍延之根本沒理會親衛痛苦的表情,對華平樂道,“餓了吧?今天晚了,不能出城了,我帶你出去吃東西,九方軍師找到了一個好地方”。
華平樂還未說話,阿弩阿戟就歡呼起來,“好吃的好吃的!王爺你真是太好了!以后一定要多來啊!”
阿弩說的話,霍延之很愛聽,就沒有計較她們不懂事地要跟去礙事,自去凈了手,帶著華平樂主仆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當歸,“……”
埋鐵蒺藜有他的份,吃好吃的怎么就沒他的份?
王爺實在是太小心眼了,他絕對是在報復,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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