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蘇鯉看完所有邸報后,就帶著八姑去了程府。
刑部程尚書的嫡幼孫程修遠也在國子監讀書,與他交情莫逆。
那天在國子監,二話不說隨著他掛冠而去的就是程修遠。
程修遠早早就在側門候著了,見了他高興去拍他的肩膀,“好家伙,我都半年多沒見著你了!”
蘇鯉笑笑,“傷筋動骨一百天,叔父不許我輕易出門,還請程兄見諒”。
“見諒見諒,不過說好了,今兒可不許忙忙地就走了”。
程修遠胳膊搭著他的肩膀往里走,一眼掃見他身后的八姑嚇了一跳,“你這婆子怎么回事?出門戴個面具做什么?”
“八姑早年被火燎了臉,留了疤,便時時戴著面具”。
程修遠撇撇嘴,對他帶著個傷了臉的婆子出門十分不以為然,卻也沒多說,與蘇鯉說起了國子監的新鮮事。
兩人穿過前花園時,遠遠見一個少女提著竹籃在牡丹叢中低頭尋著什么。
蘇鯉常來程府,見那少女眼生,問道,“那位姑娘是誰?好像從未見過”。
“就是溫主事在萬家書肆認下的那個義妹,姓錢,閨名喚做令月”。
這件事蘇鯉也是知道的,溫楚在萬家書肆購書時見萬家書肆的賬房先生是個貌美少女,多問了幾句,發現竟是故交遺孤,流落京城,做了賬房先生,便認做了義妹。
因著溫楚孤身一人在京中為官,家中并無女眷,不好照顧,便托了程尚書的夫人代為照看教養。
蘇鯉心頭微動,“既然碰到了,我們去見個禮”。
程修遠便領著他上前見禮,又問錢令月,“錢妹妹在做什么?”
“老夫人最近胃口不好,我想起以前姑母常做的一道牡丹蒸肉,爽口開胃,便想試一試”。
程修遠頓時緊張了,“祖母最近胃口不好?是哪里不好?”
“程公子不必緊張,這幾天看著熱了起來,老夫人感了時令變化而已,已請了大夫請平安脈,不礙的”。
程修遠卻還是不放心,“那我們陪你選花,選好后正好一起去給祖母請安,祖母最喜歡阿鯉,一見他胃口準就好了!”
中午,程老夫人果然多吃了一碗飯,惹得程修遠忌妒不已地喊,“祖母您果然只疼阿鯉,不疼我,阿鯉來陪您吃飯,您都能多吃一碗!”
程老夫人牽著錢令月的手笑得合不攏嘴,“阿月,你瞧那個猴兒,他還敢同阿鯉比!
他要是能比得上阿鯉一半俊俏,我也不至于天天巴著門框望著阿鯉來看我老婆子了”。
程修遠臉都黑了,程老夫人又對蘇鯉道,“阿鯉,你既然來了就多待幾天,左右你叔父不在京中,管不著你,不許急著走”。
蘇鯉笑著應下,待喝過茶兩人便出了程老夫人的院子。
程修遠沖他擠眉弄眼地笑,“阿鯉,你瞧著怎么樣?漂不漂亮?溫大人說廣出妝奩,請祖母在京中為錢姑娘在京中尋一門好親呢!
江左溫家你是知道的,身份錢財上都是夠的,這些日子不少人家托了大媒來呢!
祖母正在看,不過具體肯定要等溫大人從山東回來了才能定”。
蘇鯉心頭一跳,“溫大人隨叔父去了山東?”
怎的正好是溫楚隨著叔父去了山東?
程修遠用手中折扇敲敲額頭,“是啊,你叔父走前特意跟祖父借了溫大人。
上一屆的探花郎,又在禮部待了兩年,自是儀典爛熟。
泰山賑災,可不止是賑災,自然用得上溫大人那樣的人”。
他說著嘆了口氣,“我祖父說溫大人學問扎實,聰穎敏銳,又出身江左溫氏,正直敢言。
如今只是青澀毛躁了些,假以時日,定能成一方能吏,國之棟梁”。
他比溫楚也小不了幾歲,爺爺到現在連春闈都不許他下!
真是想想都郁悶!
蘇鯉自是知道他的心結,安慰道,“便是溫大人,程尚書也要說磨礪。
如今程尚書壓著你不許你下場也是磨礪,磨礪不可怕,單看誰能鋒從磨礪出罷了”。
程修遠便又笑開了,摟住蘇鯉的肩膀,“果然還是我們阿鯉會說話,怪不得大家都喜歡你!”
要論國子監中誰人緣最好,蘇鯉絕對要排在所有的學子、甚至是夫子之前。
蘇鯉沒好氣拍開他的胳膊,道,“我最近在隨師祖學大蕭律例,如今已背得差不多了,師祖便令我查閱卷宗,學以致行。
我本想著去國子監查閱,如今答應了你祖母留在尚書府,你看去刑部查閱方不方便?”
程修遠嘿了一聲,“那有什么?憑我程大公子的面子,只要不是正在審的案子,其他的,任你查閱!”
千里之外的山東境內,蘇鯉和程修遠談論的溫楚正冒著雨往府衙沖。
府衙大堂的偏廳中,蘇羨予一如往日執筆端坐在中央的條案上寫著什么。
自從到了山東,除了親往災區查看、安撫民眾,蘇羨予幾乎都在這張條案后坐著,讓稟事、回事的大小官員永遠能在第一時間找到他。
有時候,溫楚會想,端坐在條案后的蘇羨予就像是泰山的山神,光是在那坐著,便叫他們這些六神無主、亂做一團的大小官吏找到了主心骨,撐住了這突逢災難的動蕩之地,穩住了萬千民心。
“蘇尚書”。
溫楚上前見禮,“年掌印已經到了,先去了疫病區,吩咐說他不習慣做這救人的事,領著皇上的命來了,不許我們泄露他的身份”。
蘇羨予加快速度將手中的信寫完,封上,遞給隨從,“送去給沈家家主,沈家遣人來了沒有?”
后半句卻是問溫楚的。
“來的是沈家家主最小的兒子,聽說在醫術一道最有天賦,下官瞧著他有幾分傲氣,怕他得罪年掌印,惹了殺身之禍,便提點了幾句”。
沈家是山東境內最富盛名的醫藥世家,山東一半的藥堂都是沈家開的,一半的藥材也都要從沈家的鋪子里過。
蘇羨予起身接過隨從遞過來的青竹傘,意外道,“你提醒沈少爺?我怎的聽說你當初也曾得罪過年掌印?”
他將“得罪”二字咬得悠長,溫楚俊臉微紅,俯身揖手,“大人取笑了”。
“不是取笑,讀書人的氣節,你有,便很好”。
蘇羨予語氣認真,溫楚被他簡簡單單一句話說得渾身血液都沸騰了起來,甚至有點想哭。
這兩個多月來,他幾乎時時跟在蘇羨予左右,看著他雷厲手段,鎮服亂局,看著他八面玲瓏,說服官員、駐軍、富商、藥堂、百姓投身于災后救援,看著他身先士卒,不顧危險時時刻刻站在最危險的地方,看著他辛勞勤勉,常常燃燈到天明。
蘇羨予的風采,蘇羨予的能力,蘇羨予的品行深深折服了這個正直敢言、品行端方的年輕官員。
溫楚現在看蘇羨予不啻于看任何一位先賢往圣,還有什么比得到自己所仰慕的人的肯定更讓人熱血沸騰的?
蘇羨予撐著傘,隨著溫楚一起往外走,“說起來,你當初怎的得罪了年掌印?”
在仰慕的人面前,溫楚絲毫沒察覺到蘇羨予是在套自己的話,當下將當初查訪葛雷一案的細節,對年魚的懷疑一一說了出來。
他曾經暗自發誓絕不對任何人吐露葛雷一案查訪的細節,以免外人將事情牽扯到霍延之身上,就算對霍延之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損害,也會傷了霍延之的英名。
甚至,他為此還特意對程尚書和刑部的醫者撒謊,遣了隨從盯著兩人的動靜,生怕他們做出什么不利霍延之的事來。
可現在,蘇羨予只輕飄飄問了一句,他就忘了自己的誓言,一五一十說了出來,生怕說得不夠詳細,不夠生動,造成蘇羨予的誤解。
這一年是政和二十四年,離霍家、連家謀反滅族之事已經過去了十六年。
政和帝不喜人提起霍家、連家,漸漸地便沒有人再敢輕易提起。
十六年官員人事變動,那些將霍家、連家之事放在心上的官員、甚至是國公、侯爵們有的死了,有的離開了京城。
年輕些的官員甚至根本不知道當年的事,偶爾在朝廷古舊的邸報中翻閱到,也是隨意掃上一眼,轉身就忘。
那么久遠的事,已經與他們的差事、官途毫無關系。
曾經顯赫一時的霍家、連家漸漸被人遺忘。
人們同時忘記的還有蘇羨予與霍家的關系,連阿鯉都要查探許久、又尋找機會詢問洛老夫人才得知蘇羨予是在霍家長大,與霍玠同門求學,引為知己,何況外人?
溫楚根本不知道蘇羨予與霍延之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問起葛雷一案,有可能出于私事、私心。
只知道蘇尚書一片為國為民之心,那番話不可對任何人說,對蘇尚書說卻沒有任何不妥。
細雨中,溫楚清朗的聲音完美地補齊了刑部案宗上查閱不到的東西,揭開了葛雷被當街射殺一案的調查始末。
蘇羨予想到謎鎖星橋上華平樂偏頭對九方鳳展顏一笑,吐出“藿香薊”三字時,霍延之看向她的柔和目光。
都對上了!
他這是又要用那惡心的方法來對付霍延之!
跟當年一樣,他又找人來冒充霍延之的未婚妻,還是借著阿魚的名頭!
所以粗莽無禮,不喜讀書的華二姑娘變成了博學聰慧,能一力幫著九方鳳走完謎鎖星橋的華平樂。
接著他又犧牲了葛雷,做出是華二姑娘射殺的假象,進一步取信霍延之。
讓霍延之相信在阿魚死去那個晚上出生的華二姑娘就是阿魚的轉世!殺葛雷是為家人報仇!
霍延之信了,所以才會在秋狩時去救遇險的華二姑娘,所以才會陪她看燈,所以才會不顧她口口聲聲宣稱要嫁給他蘇羨予,專注又執著地對她好!
甚至,他懷疑,薈萃閣的爆炸,那個錢光祖也是霍延之安排的人,就是為那所謂的“阿魚”打掩護!
那個人在玩弄人心上向來極擅長,又極耐心,甚至連他也中了招,總是不自覺地想起那位華二姑娘,甚至夢見那位華二姑娘,何況涉世未深的霍延之?
所以,他是終于忍不住了,要向霍延之動手了?
他準備怎么做?
像當年那樣安排這位“華二姑娘”挑個身份合適的“奸/夫”,再在大婚當天找個世人都不會懷疑的理由當著眾人的面殺了霍延之?
就像當年他對阿魚、阿玠使的詭計!
呵,他會的也就是這些詭譎伎倆了!
蘇羨予立住腳步,那個人的江山,他為什么要勞心勞力為他守護?
他就該讓百姓暴動,讓疫病蔓延,讓駐軍兵勇、綠林山匪、百姓流民去掀翻他的江山,將他碎尸萬段!
讓他再也傷害不了霍延之,叫阿魚在地下也不得安寧!
“蘇尚書?”
蘇羨予靜立不動,握著青竹傘柄的手上細細的青筋根根暴起,卻為這雙美如珠玉的手添了幾分韌竹般的美感。
溫楚懵懵然偏頭去看他,有一瞬,他覺得蘇羨予的臉色陰森又陰戾,仿佛地獄爬上來伺機而動的惡鬼,比年魚更讓人膽寒。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就立即被他拋在了腦后。
怎么可能?
蘇尚書怎么可能是什么地獄惡鬼?
蘇尚書是清風明月下的一叢修竹,他又怎么能把他和一介奸宦相比?
定然是這柄青竹傘的原因,青幽幽的,襯得人的臉色也青幽幽的,回頭一定要給蘇尚書換把傘。
溫楚暗自打算著,又叫了聲蘇尚書。
蘇羨予捏著傘柄的手緊了緊,勉強忍住扔了傘從此甩手不管的沖動,麻木開口,“你做得很好,福廣王是一力守住我大蕭門戶的英雄,便是一言一字的非議,只要我們力所能及,都不該叫他受的”。
溫楚雙眼晶亮,“下官也是這般想的!若不是蘇尚書,便是下官的父母兄弟,這番話,下官也絕不會說出口的”。
蘇羨予點頭,“你且記得今天的話”。
溫楚俯身揖手,“大人放心”。
蘇羨予心情極度惡劣,實在不想多話,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
他還有阿鯉要看顧,霍延之也還未能完全有自保之力,他已經走了這么遠,總要繼續走下去的,行百步者半九十,他不能停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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