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霍伯父私下放了她”。
蘇羨予抬眼認真看向她,臉上沒有半點華平樂以為會有的怨恨,又或是心虛。
“霍伯父怕我年紀小,禁不住事,一直不肯和我說明真相。
卻不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是他放過了母親。
甚至母親在走前,還叮囑我,要我乖乖跟著霍伯父,她找到機會就來接我。
只她一直沒有來。
后來,九方皇貴妃告訴我,母親觸犯族規,與外姓人通婚,被族里關了起來。
母親沒有辦法,收了年掌印為徒,希望他能代她來尋我。
不想卻遇上了年掌印家破人亡之事,母親怕他在仇恨下變了心性,我的身世又——
便沒有再向年掌印提我的事”。
華平樂沒想到事實竟是如此,無言半晌,方喃喃問道,“蘇文采,我能信你嗎?”
蘇羨予不自覺上前半步,迫切開口,“如果我說能,你信不信?”
華平樂久久無言,她此來本就是為借當年的情誼,為裝腔作勢騙取蘇羨予的信任和配合。
但事到臨頭,她早已醞釀過無數遍的話,卻是連吐出來都難。
“年節后,阿鯉上折請往福廣,被皇上駁回。
不過現在情況不同,昨日小皇子剛剛夭折,我以恐福廣震蕩為由,向皇上提了提,皇上便同意了。
阿鯉已在打點行裝,明天一早就走,到時候連姑娘也會隨阿鯉一起去福廣”。
華平樂微微瞪大眼睛,他竟是猜到了她要將阿鯉送去福廣,還順帶解決了連溪清的事!
蘇羨予苦笑,“如此,夠不夠叫姑娘信任了?”
華平樂深吐一口氣,“表哥用小白的毒牙為藥引,引來了蛇群。
只表哥卻沒想著要小皇子的命,是你動的手?”
蘇羨予搖頭,“我只是見死不救”。
月光下,蘇羨予宛如謫仙的面容淡然無波,無喜無悲亦無愧。
仿佛不在說一個懵懂稚童的生死,而只是風兒吹過,又或是雨兒飄過。
怪不得父親一直不喜他生性涼薄!
這個念頭一入腦海,華平樂嘴邊的話便吐了出來,“蘇師兄,蕭明時,被王妙兒換了,福哥兒看出來的”。
蘇羨予一愣,隨即冷笑,“她倒是好膽子!”
華平樂話說出了口,后面的話便順暢了許多,垂頭道,“上元節那天,福哥兒就看出了不對勁,也不知道是哪天換的。
一國太子都死得這般凄慘而悄無聲息,何況我當年?
這幾年,我一直恨你,也恨他,恨你們將葛雷帶去了我那里,方便了他和王妙兒作惡。
現在看來,蕭明時也是個可憐人,被親生父親蒙蔽利用,被迫娶了王妙兒,連命都送在了她手里”。
“那我——”
我也是被親生父親蒙蔽利用,毀了一生的幸福,你可憐蕭明時,又可曾憐惜過我?
蘇羨予神思震蕩下,情不自禁又上前了半步,又猛然回過神來,連忙后退。
華平樂仿佛根本沒看到他的動作,素白的小臉上神色迷惘又悲傷,“當年太皇太后和我說,蕭明時愚蠢自私,卻也軟弱好拿捏,更難得的是對我一片熱忱。
我有霍家和太皇太后在后,也算得聰明伶俐,蕭明時這樣的,只要拿捏住了,也可算是個夫君的上好人選。
回頭想想,除了那天晚上,是蕭明時親自將葛雷帶去了我的院子。
其他,他并沒有對不住我的地方。
一切的罪魁禍首是皇帝,是王妙兒,與他無干的”。
與蕭明時無關,自然也就與你蘇羨予無關。
華平樂仔細斟酌著詞句,霍延之一直偏向于成親過后前往福廣,收復福廣之兵,再加上玉門關鐵騎,以硬碰硬,攻京城,殺皇帝。
她的福哥兒雖在那樣詭計陰謀中長大,卻長成了這般光明磊落的性子和心胸,叫她欣喜而驕傲。
只硬碰硬,意味的就是流血,就是失去!
福廣之兵、玉門關鐵騎、落花峰死士、王府親衛,甚至福哥兒都有可能會受傷,會死去!
現在因為王妙兒的膽大妄為,他們有機會用最小的傷亡解決政和帝,她根本不想放過!
而這一切中,最大的不確定因素就是蘇羨予!
他聰敏又熟知他們的一切,她不求他傾力相助,只要他袖手旁觀,她就有七分的把握報得大仇!
但如果,他站在她的對立面,那勝負就未可知了。
所以,不管是說出年魚引來蛇群之事,還是提起往事,都是為了穩住他。
她要盡全力穩住他,至少在大仇得報前暫時穩住他!
“阿魚——”
蘇羨予聲音微啞,“阿魚,你信我,我從來有過傷害你,傷害阿玠的念頭。
如果我有半句假話,叫我蘇羨予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華平樂驚訝睜大眼睛,蘇羨予深吸一口氣,像是怕她打斷般,快速念道,“阿魚,我知道你不信我,甚至一直都想我死,但,我真的一直在盡力彌補當年的過錯。
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你才能真的信我,你跟我說,我到底該怎么做?”
華平樂凝目打量著面色潮紅,心口劇烈起伏著的蘇羨予,如果,這也是他裝的,那未免裝得也太像了。
且,以政和帝對他的寵信,和他如今的地位聲勢,他應也是沒有必要違心對她說這樣的話的——
“我,我需要你幫我——”
華平樂說著淚光盈盈看向蘇羨予,霍玠曾說過,每每她這樣含著淚看他,就是要他殺人放火,他也會擼袖子上。
若是換了蘇羨予,只怕連自己的命也會送給她。
她不知道霍玠是不是在開玩笑,但在這樣的時候,只要有萬一的可能會叫他心軟,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嘗試。
蘇羨予定定看著她眼中盈著的淚光,垂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握起。
世人都夸他聰明,卻不知他最是笨拙。
否則為什么到現在,他依舊沒有好法子能叫她相信他?
能叫她知道不必用什么心機手段,只要她希望他去做的,他都會去做,絕無借口,更無推脫!
蘇羨予的聲音因著激蕩的情緒微微發抖,“我,我要怎么幫你?”
“不是現在,到需要的時候,我會遣人給你傳信”。
蘇羨予立即明了,阿魚這是怕他壞了她的事,所以要先穩住他。
到需要的時候,也許事有萬一,她真的需要他,那她就會賭一把。
但多半,那個時候根本不會到來,她還是不敢信他!
不敢啊!
華平樂垂眸,素白的側臉在夜色莫名多了幾分惹人憐愛的清愁,“其實,我今天約你來這,是想問你,你將父親、母親和兄長葬在哪兒了。
我害怕,說不定哪一天,我就連心平氣和問你一句都不能”。
她這是在借往日的情誼,竭力地想要穩住他。
她怕他在關鍵的時候站到了她的敵對面,與她反目成仇,破壞她報仇的計劃!
她就這般不放心他!
蘇羨予慘然一笑,“不會,阿魚,就算你有一天連話都不愿與我說,我也絕不會改變最初的心意”。
華平樂雙睫微顫,最初的心意么——
“你遣人給我傳信,要么來找八姑,要么,你送個放心的人到我身邊來。
阿鯉那邊,你若是不放心,就多送幾個人護著他去福廣,他此去亦是危機重重”。
蘇羨予說完,俯身長揖,“明天姑娘若是有空,便來送阿鯉。
或許姑娘見著阿鯉,見著連姑娘,就會明白蘇某,蘇某,絕無欺瞞姑娘之意”。
蘇羨予往后退了幾步,深吐一口濁氣,方提著琉璃燈轉身往回走。
八姑見狀上前欲為他提燈,他擺手,“夜深,華二姑娘未帶丫鬟,你送華二姑娘一程”。
他說著頓了頓,“你若是想與阿鯉一起去福廣,便去求王爺和華二姑娘。
他們若是同意了,大約也就是到時候了”。
八姑愕然睜大眼睛,到時候了么?
終于到時候了么?
蘇羨予未再多說,提著琉璃燈,緩緩消失在夜色中。
蘇羨予說話并未避著辛夷,辛夷見他離開,便加快腳步,趕在八姑之前將他說的話向華平樂復述了一遍。
“……你給我傳信,要么來找八姑,要么,你送個放心的人到我身邊來……”
蘇羨予這是在說,她若是不放心他,可以遣個人到他身邊盯著,又或是直接叫八姑盯著他。
他是在說她或許不信他,卻肯定會信任八姑。
現在,他又對八姑說出這一番話來——
華平樂恍然覺得有什么重大的秘密即將在自己面前揭開,渾身都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八姑顯然還兀自心有疑慮,走得很慢。
然而,她走得再慢,那短短的一段路也有走完的時候。
她走到跟前時,霍延之也恰恰到了跟前,將手中的狐裘披到華平樂肩頭,又為她戴上防風帽。
華平樂抬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八姑,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八姑矮身福了福,啞聲開口,“王爺、姑娘,在姑娘來之前,蘇大人將霍大人、霍夫人和霍大公子的墳都指給我瞧了,讓我教會姑娘如何辨認”。
華平樂勉強控制住劇烈的心跳,點了點頭,示意辛夷將燈籠遞給八姑。
八姑提著燈籠小心避開肆意生長宛如野草的劍蘭,仔細為霍延之和華平樂解釋該如何在這漫山遍野的劍蘭中找到自己的親人。
她帶著他們找到了霍瑛父親的安息之地,找到了霍瑛母親的安息之地。
然后,順著劍蘭最茂密的方向來到了這一片墓園的最高處,那里埋葬著霍瑛的兄長,蘇文采視為兄弟的至交,她的夫君——
“蘇大人說,阿玠總是遺憾自己天生腿疾,無法飽覽大蕭壯麗河山,因此將他葬在了最高處。
這樣,就算看不到整個大蕭,至少也可以俯瞰京城”。
八姑凝視著腳下的土地,清亮的淚水順著眼角沒入黑色的頭巾中。
“八姑,你——”
華平樂忍不住開口喊了一聲,八姑逼回眼淚,抬起頭,咬牙解開頭巾,露出一張遍布大火燎傷的臉。
華平樂不由失聲驚呼,八姑勉強笑了笑,“嚇著姑娘了?只怕也會嚇著阿玠的”。
滾燙的淚開始在眼眶匯聚,華平樂拼命搖頭,不,不會的,兄長膽子大得離奇,幾道疤才不會嚇到他!
八姑抬手摸了摸眼角,使勁揉了揉,眼角一塊顏色略深的疤被她硬生生揉了下來,露出一點褐色的淚痣來。
“……你嫂子長得可漂亮了,比你漂亮多了!
特別是眼角的淚痣,叫人看一眼就沒了魂兒……”
如果這張臉沒有遍布的疤痕,這點淚痣,肯定會傾倒眾生吧?
華平樂想起霍玠自豪的話語,想起阿鯉眼角淺淺的小坑,控制不住哽咽了一聲。
兄長的心上人,她的嫂子,阿鯉的母親,原來竟是毀了容貌,一直以下人的身份留在阿鯉身邊么?
狗皇帝,他到底還要加給她霍家人多少苦難才算夠!
“姑娘不必傷心,蘇大人說日后帶我去見他母親,約莫是能消除幾分的”。
八姑語氣淡然,沒了那個整天圍在她身邊,油嘴滑舌地夸她漂亮的男子,她臉上有沒有疤又有什么關系?
霍延之深吐一口氣,啞聲問道,“八——表嫂,是如何傷成了這樣?”
八姑笑了笑,低頭看向腳邊油油的劍蘭,“是我自己弄的,一場大火,燒死了我所有的同伴,也毀了我的臉和嗓子”。
她說著不等霍延之再問,自嘲笑了笑,“你們不必為我傷心,當初我處心竭慮接近阿玠,其實根本沒安什么好心。
主子培養了我十七年,讓我混到阿玠身邊,再混入霍府,我就去了”。
她只沒想到她奉命接近的,竟是那樣一個宛如朝陽般耀眼又溫暖的男子。
更沒想到那樣一個優秀又高貴的男子會鐘情于她,甚至心心念念要帶她回府,娶她做明媒正娶的掌院夫人!
明明主子只是要她混到他身邊做個丫鬟,了不起做個通房丫鬟的。
她惶恐又暗自竊喜,卻不得不按主子的吩咐處心竭慮騙取了他的信任,甚至騙著他進了她的閨房。
主子傳來的話是,明媒正娶的掌院夫人,那是他的謊話,是她的癡心妄想,只有子嗣才是她傍身的根本,是她進入霍府最大的保障。
她偷偷地想,才不是,他才不會騙她!
可是,她不敢說,更不敢不聽主子的話。
她騙他,騙他的信任,騙他的愛,還想騙他的子嗣。
然而,真正察覺到他的孩子在她的肚子里生根發芽時,她突然就不想騙他了。
她不想再騙他了!
她不想再騙他了,如果做不到,她寧愿離開他,寧愿他忘了她!
她忍著大哭的沖動,騙了他最后一次,騙他說,他必須要請他的父親親至,她才會相信他的誠意,才會隨他一起進京。
他信了,乖乖走了,殷切保證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回來接她,要她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