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靈在入夜以后離開了赤東碼頭,并決定要去尋訪邊師傅。
她也不僅僅是問了洪峰的意見,同時她還問了周槐,問了洪廣義,甚至是問了穆三娘。
別小看穆三娘,在打探消息這方面,她堪稱是一等一的小能手。
上回救了洪峰的妻兒,穆三娘會接生的本事就在城東一帶傳出去了。過后,其實是有不少家里有孕婦待產的人家尋過來,想請穆三娘幫忙接生的。
穆三娘雖說都給婉拒了,因為她實在太忙,但在言語上,她也熱心地給了不少指導。
就這樣,借著對孕產婦的一些指導,穆三娘漸漸在各家婦人間樹立起了一種格外的權威。
再加上她為人親切,既沒有普通三姑六婆的市儈,也沒有施恩者的高高在上,如此一段時間后,就很是交了不少能夠互傳消息的好朋友。
要說這個世上,什么人的消息最靈通?那必然還是市井間的婦人們啊!
在婦人們的竊竊私語中,又有什么是不能說的呢?
程靈問穆三娘邊師傅的事,穆三娘就道:“靈哥兒,這個邊師傅,不好請啊。聽說在當年,他原本與姚師傅一同總攬船務司的船工事務,后來卻不知怎么,兩人之間發生了一場比拼……”
邊師傅在那場比拼中輸了,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要緊的是,他是背負著破壞對家工藝,并且還惡意偷盜對手圖紙的罪名輸的。
有這樣的罪名在身,邊師傅的匠人之路當時就被斷絕了。
本來他還要被郡守府押入大牢治罪,是姚師傅這個苦主為他求情,才使他免于牢獄之災。
所以,洪峰在提到邊師傅的時候,說他十年前“金盆洗手”,這其實是一種極大的美化。
只有德高望重的老前輩,自己主動退出某一行當的時候,才能叫金盆洗手,一個背負罪名,斷絕前途的人,又有什么資格叫做“金盆洗手”呢?
穆三娘對此一嘆道:“靈哥兒,赤霞城里那么多有本事的師傅你不去請,怎么偏要逮著這塊陳了的骨頭啃?他當年既然傳出過那樣的名聲,只怕人品堪憂啊。”
程靈只道:“阿娘,我們的船,一定要請手藝最好的師傅來改造。赤霞城中,除了姚師傅,還有誰能與邊師傅相比?”
穆三娘脫口道:“那就去請姚師傅啊。”
話剛說出口,她自己倒是先生出冒昧之感。
穆三娘又自己搖頭:“不成,姚師傅如今是船務司總管,咱們自家的船,又怎么可能請得動他?”
程靈則道:“阿娘,便是請得動,我也不敢請的。其實也不僅僅是姚師傅,如今城中數得上號的造船師傅,又有哪一個是無主的?有主的,都不能請。”
為什么?
因為怕泄密啊。
只有邊師傅是最優解,最上選!
物資還在收集,武館弟子們仍然每日勤練不輟,綠褂子的隊伍又擴大了,其中還有一些人,悄悄脫離了綠褂子,直接去了赤東碼頭的船上。
程靈則分毫沒有耽誤,她在這個夜里,趁著夜色濃濃的時候,直接去了邊家。
就在程靈為自己的后路做著一重又一重準備時,同樣并不平靜的郡守府,其實也在混亂的天下大勢中做著他們的抉擇。
王邕已經有許多個夜晚沒能好好入睡了。
郡守府的后院常常還有絲竹樂舞,夜宴也是一場又一場的辦著,甚至整個赤霞城,看起來都仍然是繁華如昔。
白日里,甚至還有小妾們在為誰的頭花更華麗、誰的衣裳更精致而撕扯爭風。
也鬧到了王邕面前,王邕擺擺手,叫老妻將她們通通鎮壓,然后又吩咐給后院未曾參與爭風的女眷每個打上一套新首飾。
這么一壓一抬,處理起來雖然利索,可是也心累。
是從什么時候起,老妻開始怠懶管理后院這些人了呢?她也怠懶應對他,夫妻之間如若相對,往往都是無言靜坐。
王邕于是越來越疲憊,以至于最近的夜宴他都不能堅持到終場,往往在中段,他就會以不勝酒力為由而提前退場。
深夜,靜思堂,小廳里。
王邕精神懨懨地在主位上坐著,下方,他的心腹屬官和幕僚門客們吵得正兇。
這樣的爭吵最近也幾乎是每日都在上演,朝堂上的風向越來越不對勁,偏偏各地天災頻發,伴隨著天災的,則是各種民亂。
從臨海王造反開始,朝廷對于整個國家的掌控力也在不斷下降。
在這種局勢下,人心……可以說得上是,自然而然地就四面浮動起來。
小廳中,有人為王邕抱不平,忿忿說:“朝廷忒小氣,咱們主君為朝廷打退叛逆,咱們的將士至今都還在四處奔波,追擊余孽,可朝廷卻只字不提功勞獎賞之事。”
這樣的抱怨聲是很多的,并且一日比一日加劇。
王邕放任著,大家于是就抱怨得更兇了。
終于,在某一刻,有人脫口道:“既然如此,主君何不做好自立的準備?”
自立!
一言出,吵吵鬧鬧的小廳霎時就整個安靜了。
這不是一個尋常的話題,所有人都在這一瞬間體會到了一種別樣的驚險,一雙雙眼睛頓時齊齊投向王邕。
王邕一抬眼,似乎驚醒。
然后下一刻,他就呵斥出聲:“渾說什么!我王氏歷代忠良,只尊朝廷之令,君臣綱常,又豈可顛倒錯亂?快些住口,再敢胡說,我必治你罪!”
一下子,就罵得下方眾人紛紛垂首,不敢再言。
等到小廳眾人都散去后,王三郎過來扶王邕,一邊低聲問:“父親,徐太后數次派人來欲聯姻,既然父親無自立之心,又為何不肯答應七郎的婚事?”
王邕揮開他的手,從座椅上站起來,卻是一嘆道:“失去了臨海王,徐太后也不過是個沒牙的老虎,她膝下的那個幼帝,又能有什么用呢?”
王三郎頓時啞然了,不可一世的臨海王居然被民間一游俠所殺,這真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事情。
從臨海王一死,一切也就都失控了。
王三郎不由得將拳頭在身側攥緊,脫口又道:“既然如此,那我們為何不請這個玉修羅,上京一趟……殺了上頭那個?”
他將手往天上一指。
王三郎不甘道:“父親,我們王氏并不弱,五萬赤霞軍,誰不聽指揮?京城近在咫尺,與其處處受掣肘,不如……”
王邕側頭看他,王三郎將話一收,不知怎么,就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