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一直等到藥坊打烊也沒有等到傅九衢回來。
她有些心神不寧,照常在巡視一遍坊中各處,交代安娘子和張家兄弟夜間守衛等事由,便從側院的小角門走了出去。
夜露很重,蟬鳴聲聲,隱約可聞五丈河潺潺的流水。
辛夷牽著小毛驢想往長公主府去,不料,一轉身就看到從馬行街走過來的曹翊。
透過稀薄的夜色,在街面零星的火光中,曹大人高倨馬上,但臉色顯得有些沉重,辛夷見他這樣的目光望著自己,心下一窒,以為是傅九衢那邊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腳步緩慢下來。
“見過曹大人。”
她堪堪施禮,克制著心底的緊張。
曹翊的視線自上而下,眼前的小娘子尤為嬌小,可她偏又有那么大的力量,讓廣陵郡王做出如此魯莽如此激憤的事情。
今日曹翊無數次問過自己,為了一個女子,他能不能做到如此地步,拋棄功名利祿,置家族利益于不顧?
他沒有給自己答案,但答案已在他的遲疑里。
曹翊黯然一聲嘆息,低低地問:“張娘子,你還好嗎?”
辛夷平靜地道:“托曹大人的福,我很好。”
今日張巡闖入藥坊對她大打出手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自然也逃不過曹翊的耳朵。即便他沒有聽說什么,也能從辛夷冰敷后仍然紅腫的臉頰看出端倪來。
曹翊心潮起伏,喉頭發硬。
他多希望闖入藥坊將辛夷從張巡拳頭下救出來的人,是自己。
可惜,萬千情緒沖入腦海,再從嘴里輾轉而出的,只是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話。
“這么晚了,娘子是要去哪里?”
辛夷望了望馬行街正在收拾的攤點店鋪,唇角微抿,“去找個人。”
“郡王沒事。”曹翊苦笑一下,率先回答了她對傅九衢的擔憂,“只是這些年下來,朝中對他不滿之人甚多,難免會有人落井下石。在官家那里,一頓斥責大抵是免不了的。”
辛夷莞爾,沒有流露出心底的情緒,淡淡地道:“多謝曹大人。您這是……剛剛下值嗎?”
曹翊淡然一笑,將內心苦澀抹去,只用一張溫潤親和的俊臉面對著她。
“我特地來找你。”
辛夷一怔,“不知曹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曹翊抿了抿嘴唇:“今日之事,我有責任。”
“你?”
辛夷微微詫異,那黑瞳倒映著馬行街的火光,清亮至極。
曹翊突然有些不敢面對,一席話說得艱澀而難堪。
“我不該請張都虞候喝酒,更不該自作主張對他坦承過往……我以為推心置腹地相勸,便能讓他放下執念,選擇一條更好的路,結果適得其反,是我思慮不周,弄巧成拙,差一點害了娘子。”
聲音未落,曹翊朝辛夷抱拳一揖,低頭賠罪。
“娘子海涵!”
辛夷愣半晌才反應過來他話里的意思,隨即一笑。
“與曹大人無關。該來的麻煩,始終會來,早晚而已。”
曹翊對自己的好,辛夷并不是不明白,但她是個干脆人,做事不喜歡拖泥帶水,和曹翊在一塊那陣,兩人確實還不錯。曹翊溫文爾雅會體貼人,是個不錯的對象,可惜,有緣無分,曹翊有背負的責任,她卻有她的理想……
在辛夷心里,曹翊仍是像朋友一樣的位置,但她不會再心安理得地享受曹翊對她的好。
曹翊有了未婚妻室,她有了傅九衢,任何一點過界的關心,都是對彼此情感的冒犯。
因此,盡管辛夷心里很不愿意傷害曹翊,仍是不得不狠下心,一本正經地闡明現實和立場。
“曹大人是個好人,你為我做的事情,我很感激。若今后曹大人有用得著的地方,就診開方,行醫問藥,我在所不辭。但有一點,我的私事,還請曹大人不要再插手。”
她看到曹翊臉色的變化,內心越發不安。
“既然一別兩寬,那就各生歡喜。曹大人是睿智之人,想必明白我的意思。告辭!”
辛夷微微一笑,朝曹翊施施然點下頭,牽著小毛驢慢慢地換了方向。
曹翊掌心里的韁繩拉得越來越緊,緊得馬兒扭頭嘶的一聲啼叫,他才回過神來,對著辛夷的背影,勉強一笑。
“是曹某無能,護不住你,也沒有廣陵郡王的勇氣……”
辛夷腳步微頓,沒有回頭。
曹翊重重地低下頭,神色落寞而頹廢。
“你是對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后面這一句話,曹翊的聲音十分的小,也不知道辛夷聽見沒有,她沒有回頭,卻有來去的路人朝他投來異樣的目光。
曹翊黑眸微微濕潤,連忙收住情緒,恢復了那一副淡然平和的謙謙君子模樣,執韁而行。
內心,卻是一片荒涼疼痛。
就連這樣一句話,他都不敢大膽地說出來……
比起廣陵郡王,他曹翊差的又何止是勇氣而已?
辛夷去了長公主府,卻沒有見到傅九衢。
門房進去通傳后,出來的是周憶柳。
她帶著一個小丫頭,客氣而疏淡地告訴辛夷。
“郡王剛回府,正陪長公主用膳。張娘子有什么話,我可以代為通傳。”
辛夷從周憶柳的眼睛里看得出敵意,盡管她在用心隱忍。
“沒什么事。”辛夷微微一笑,并沒有因為周憶柳的敵意有任何的情緒,她稍稍施禮,告辭后又照常牽著她的小毛驢慢條斯理地往外走。
只要傅九衢在府里,她就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別的,沒有什么要緊。
周憶柳看她片刻,內心那種氣血翻騰的情緒怎么都壓不下去,突地又開口。
“用不用告訴郡王,張娘子來過?”
辛夷回頭,面上笑意不改,“不用。”
周憶柳慢慢走下臺階,覺得她的笑十分刺眼,勉強勾了勾嘴角,上上下下地打量辛夷。
“恭喜娘子,得償所愿。”
辛夷神態平靜地回視著她,“我何喜之有?又有何愿得償?”
周憶柳掃她一眼:“我姐夫要升遷了。”
辛夷皺了皺眉,不知道周憶柳告訴她這個是什么意思。
馬行街殺豬的都知道她要和張巡和離,周憶柳會不知道嗎?
“小周娘子真是手眼通天,連大宋官員升遷的任免的事情都一清二楚。”辛夷微微一笑,見周憶柳變了臉色,又道:“不過,你還是應該親自去向你姐夫道賀才是。我與他早無相干。”
“張娘子如此絕情?”周憶柳說著又是一笑,“不過,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也是人之常情,我姐夫無論怎么升遷又怎會比得上廣陵郡王尊貴?”
辛夷知道,按照宮斗或宅斗的劇本,她必須得委婉托詞似是而非的繞上十八道彎再將巴掌呼回周憶柳的臉上。
但她今天沒有心情。
“對呀。”辛夷笑瞇瞇地看著她,“廣陵郡王自然比你姐夫好。哪個小娘子不喜歡呢?”
周憶柳沒有想到辛夷完全不按套路來,愣了愣,“你身為人婦,怎能說出如此不要臉的話來?”
“小周娘子寧肯守在長公主府做下人,也不愿意去張家當女主人?不就是鮮明的對比了么?你要當真覺得你姐夫比廣陵郡王好,那你為什么不去給你姐夫做填房啊?”
“你……”周憶柳漲紅了臉。
她很想告訴辛夷,她在長公主府里不是普通的丫頭。
長公主曾經明明白白地告訴過她,讓她以后侍候廣陵郡王,若將來生得一男半女,便抬她做郡王側妃。
郡王側妃豈是一個丫頭可比的。
然而,她說不出口,因為事實上她如今仍然只是丫頭,廣陵郡王別說臨幸她,多看她一眼都不曾。
“阿嚏!”辛夷看著她打個不停地嘴,打個噴嚏,抱歉地一笑,騎上小毛驢便悠哉悠哉地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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