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行至汴京的時候,已是皇祐三年除夕的當天。
汴河籠罩在一片冷霧茫茫中,水面燈影漪漪,船上香氣陣陣,因是除夕,不見往日里白帆爭渡的景象,碼頭難得清凈。
辛夷聽著大船靠岸的水聲,望向遠處的汴京城璀璨的燈火,竟有一種久別歸鄉的感覺。
皇城司人馬早已等在碼頭上,嚴陣以待。
船一靠近,便有一群禁軍沖上來,解押人犯。
辛夷下了船便辭別傅九衢,雇了一輛驢車去長公主府上接孩子。
傅九衢那頭要忙何旭的案子,大抵顧不上她,今日格外好說話,不僅讓孫懷陪她回府給母親報平安,還特地吩咐孫懷給她三封銀子,說是給孩子的壓歲錢。
辛夷喜滋滋地謝過,一路同孫懷說說笑笑到了長公主府。
大過年的,她不好意思空著手去,路過潘樓時買了一些果心拎著。她先去福安院,三個孩子被周憶柳帶去水榭那邊看梅花了,辛夷拜見了長公主,直說來意。
“孩子們在府上叨擾這幾日,勞煩殿下了。”
她將東西奉上去。
這些果點,當然不如長公主府上的jing致,福安院的管事婆子瞥一眼,接過來便塞給丫頭,用眼神示意她們拿下去。
辛夷看到她的表情和動作,笑一笑,并不多說。
趙玉卿卻是微微蹙起了眉頭,“是潘樓買的歡喜團嗎?”
辛夷行了個禮,“是。民女不知道殿下的喜好,見藩樓那里好些人排隊在買這個團子,便買了些過來……”
頓了頓,她略帶抱歉地道:“除夕上門接人,民女甚是慚愧。我知道長公主府上什么都不缺,有孝敬的心,卻沒有拿得出手的禮物,見笑了。”
趙玉卿臉上笑容散了開,“張娘子是個有心的人。那歡喜團我早年是吃過的,說是源出天竺,唐時才隨佛經一道傳入中土,當年,我母親覺得有趣,親手和面,揉鈄,混了砂糖和蜜蜂……搓成小圓球,再印上花,抹上香油,模樣十分喜人,給我饞得呀,剛出籠便想去拿,差點燙了手……”
回憶逝去的母親,長公主似乎有些感傷。
頓了頓,她笑嘆一聲,“這些年我不怎么用甜食,這老婆子才讓丫頭拿下去的。不過今兒這個日子,還有什么能比歡喜團更合我的心意呢?”
趙玉卿溫柔善良,為辛夷解了圍,又為婆子和丫頭的行為做了解釋,以免辛夷覺得她們是在嫌棄她的東西低賤。
辛夷當真是喜歡這個長公主,微微福身,松口氣的模樣。
“長公主喜歡就好。”
趙玉卿微微一笑。
“恰好有點餓了,拿來我嘗嘗吧。”
那婆子瞄了辛夷一眼,趕緊將歡喜團端上去,丫頭服侍長公主凈了手,慢慢拿起一個,在指尖觀察片刻。
“這歡喜團的顏色,看著就喜人。嗯……甜咝咝的,有蜜蜂的味。”
她輕輕咬一口,眼睛突地亮開。
這次再無半分客套,而是由衷的稱贊。一個用罷,又用了一個,要不是婆子上前阻止說太醫叮囑她要少用甜食,長公主大抵還要去拿第三個。
“這歡喜團仍是小時吃過的味道,和我母親做的……絲毫不差……”
長公主的歡喜溢于言表,再看辛夷的目光,更是柔和。
“張娘子剛回汴京想是來不及準備年夜飯。星月,去把我們府上備好的五辛盤、百事吉、馎饦膠牙餳,還有雞鴨魚等都拿一些裝好,給張娘子帶回去。”
辛夷微微一愕。
這屬實是投機取巧了。
她是明知道長公主有這樣一個歡喜團的故事才買來的,怎么好意思拿人家這么多東西回去?又吃又拿,成什么樣子了。
辛夷連連擺手,“長公主,年貨是我在走前就已經備好了,家里有得吃,不用麻煩,不用了……”
長公主嗔怪地看她一眼,十分堅持。
大有她不拿東西,不肯受恩,就是對她有看法的意思。
“那怎么能一樣?”趙玉卿半嗔半怪地道:“你備的是你的,我給你的,是我的心意,不可推辭。”
在宋人的禮儀里,送食物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尤其長公主賜下來的,就更為貴重了。
辛夷只得謝恩。
周憶柳得到消息帶著三小只過來,還沒進門便聽到長公主又要賞張娘子東西,腳步頓了頓,心里微微一嘆這才笑著進來。
三念跑得最快,“娘……”
聲音未落,小姑娘已經撲入辛夷的懷里,兩條腿像猴兒似的往上嗖嗖地爬。
“你總算回來了,娘,我好想你呀。”
辛夷被她撞得差點站立不住,不得不將她抱起。
“在長公主這里,可有聽話?”
“有的。三寶可聽話了。”三念在辛夷的臉上親了一下,又轉頭看一念和二念,笑嘻嘻地道:“我和大哥哥二哥哥打賭,說娘一定會回來陪我們過年,他們說不會。娘,我贏了,我就知道,娘一定會回來的。”
三念聲音輕快,語速也快,逗得長公主忍俊不禁。
屋子里的人見狀,都跟著笑了起來。
一時間歡聲笑語不斷。
幾日不見,二念好似靦腆了些,不像三念那么熱情,朝辛夷走近,吐個舌頭,小狗似的挨在她身邊蹭了蹭,便不好意思了。
一念卻是穩重,端端正正地朝她行了個禮,“母親。”
辛夷微怔,笑吟吟地夸獎。
“好乖。看來你們跟著姨母學了不少規矩呢。”
她將三念放到地上,朝周憶柳行禮致謝。
“這幾日辛苦周娘子了。”
周憶柳笑著搖頭,“張娘子客氣,這是我這個姨母應當做的。孩子們都很懂事。”
兩人相視一笑。
周憶柳問:“張娘子此行還順利吧?”
辛夷點點頭,見長公主也望了過來,心知她們擔心的是傅九衢,便安撫道:“此行郡王辦了一樁大案,眼下回皇城司去了,還要入宮見官家,要晚些時候才能回府。”
她說得自然,是因為熟悉傅九衢的行程。
周憶柳聽了心里卻不是滋味。
怎的她一個外人,如今竟成了郡王的身邊人?
長公主卻沒有多想,嘆口氣,“大過年的也忙個不停。這孩子真是不讓人省心!”
周憶柳笑道:“長公主昨日還在念叨郡王,怕他趕不回來過年呢。現在人回來了,總歸能一起吃個團圓飯的,長公主該高興才是。”
趙玉卿被她說樂了,點點頭,又笑著問起傅九衢的傷情,以及他們前往壽州的情況。
辛夷都一一作答。
能說的說,不能說的便含糊其辭。
幾個人寒暄一陣,星月就把長公主的賞賜備好了。
除夕日,辛夷不便久留,帶著三個孩子辭行出府。
照常是周憶柳依依不舍的送到府門外。
辛夷將三個孩子抱上車,“周娘子回吧,外頭冷。”
沒想到,一句話竟惹得周憶柳傷心起來,眼圈都紅了。
“你們三個要乖乖聽話,等過完年,姨母再來接你們。”
孩子們看她傷心,都懂事地點頭。
周憶柳從袖子里取出一個煙紅色繡花荷包,從里頭掏出三個紅紙包,依次塞給孩子。
“姨母給的壓歲錢,拿著。”
孩子瞥一眼辛夷,見她微笑不答,這才開心地接了過來。
傅九衢便是這時打馬回來的。
帶著程蒼和段隋,行色匆匆,滿臉肅容。
將一干人犯押到皇城司獄,傅九衢便入宮見駕。此行壽州,最終卻在陳留和雍丘便打道回府,還辦下這么一個驚天大案,第一個找他要交代的人,便是當今趙官家。
年節上頭,朝臣們不上朝,趙官家也在休假。傅九衢徑直去的福寧殿。張貴妃前腳走,他后腳來,打了一個時間差。
趙官家一聽雍丘的事情,氣得直拍桌子,馬上就要內監去傳旨,讓張堯卓入宮覲見,卻被傅九衢給攔下來。
一來審案需要時間,如今正是年節,諸事不便,二來此事鬧這么大,張堯卓那邊想必早已知情,與其去興師問罪,不過看他如何來為女婿請罪。
三么,看趙官家對張貴妃疼愛至極的模樣,傅九衢覺得先幫皇帝舅舅想好怎么哄美人,再來動張堯卓的女婿會比較好。
如此耽誤一陣,舅甥兩個說了好一會話,傅九衢才告辭出來。
一出宮門,他便快馬加鞭回府,恰巧碰上辛夷離開。
傅九衢好似沒有看到周憶柳,等她給孩子發了壓歲錢,走過來便叫辛夷。
“我有話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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