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祁跪得端端正正,雙臂繃直,頭垂得很低,很怕接觸到傅九衢的眼神,一副犯了大罪的模樣。
傅九衢慢慢站了起來。
蔡祁能聽到他的腳步聲,可是等了許久,他沒有走過來,而是走到窗邊,將窗戶推開,任那酷烈的寒風拂進來,將簾帷吹得高高鼓起。
“重樓。”
蔡祁抬起頭,苦著一張臉。
“要殺要剮都隨你,你……你就別嚇我,行不?”
傅九衢回頭看他,“冷嗎?”
蔡祁苦著臉尷尬地應,“冷。”
傅九衢指著他對面的一張椅子:“坐下說。”
蔡祁是跪在地上的,見他平靜得過分的模樣,更是嚇得不行,將刀往上舉了舉。
“好歹咱們兄弟一場,要怎么處置,你就直接動手吧……給個好死,我不怨你。”
“哼!”傅九衢雙眼瞇起瞅他,眼底有笑,亮似星光,唇角的弧度柔和至極,根本看不到半分惱意,把個蔡祁瞧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重樓,你別裝了。我知道你都聽說了……是,這回是兄弟不對,該避的嫌沒有避,惹得流言四起,丟了你的臉面,但錯再大,最多一死謝罪吧?你這么嚇我,比殺我還讓我難受……”
傅九衢走到近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徑直將人提拎起來,雙眼冷冷看著他,“是皇城司不夠忙?”
“啥?”蔡祁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下去吧,多給他們派點活兒。忙起來,就沒工夫說三道四了。”
蔡祁:“???重樓?你認真的?”
傅九衢神色淡淡:“嗯?我看著不認真?”
蔡祁:“你不生我的氣?”
傅九衢不著痕跡地揚揚眉梢,“為何要生氣?”
蔡祁:“我……跟那個曹漪蘭?”
傅九衢見他結結巴巴的樣子,臉色微微沉下,帶幾分懶洋洋的戲謔,“你喜歡她?”
蔡祁忙不迭地搖頭,將腰刀往地上一擲,將那晚發生的實情說了一遍。
不過未免刺激傅九衢,他仍是隱去了一些細節。
“反正就這么回事,我和曹漪蘭清清白白,其實什么都沒有發生……但這件事辦得就尷尬,往后怕是會有說不完的閑話了……”
“無妨。”傅九衢不以為意地坐回去,拿起一盞茶,慢慢地品,“你不喜歡曹漪蘭,就當此事沒有發生。你若喜歡,眼下還有機會。”
說著,他慵懶地抬起眼皮,瞄蔡祁一眼。
“想好了再告訴我。”
“不喜歡。”蔡祁聲音都拔高了,“曹漪蘭這樣的小娘子,我哪里惹得起?你看看我這張臉,差點給我毀了容……往后見著她,我都得躲著走……”
發泄般說完,蔡祁又覺得這么說兄弟的未婚妻室不妥,清了清嗓子,換了話題。
“重樓,那你如今,還要娶曹漪蘭嗎?”
傅九衢眼睛淺淺一瞇,“娶。”
蔡祁挑高眉梢,“你當真不介意?”
傅九衢瞟他一眼,勾唇,“這樣豈不更好?”
蔡祁不知道傅九衢說的“更好”,是怎么個好法,反正他心虛得很,雖然明知傅九衢不喜歡曹漪蘭,仍是覺得愧對于他。
所以,又在傅九衢的書房里磨嘰了許久,蔡祁愣是順走了一餅從揚州蜀岡來的茶葉,這才徹底相信了傅九衢真的沒有生他的氣。
然而,流言在傳,就算傅九衢不介意,蔡祁在皇城司也覺得沒臉見人,便主動請纓前去壽州,查辦香藥案。
傅九衢應允。
香藥案牽連官員無數,源頭仍在壽州。
在這一張盤根錯節的關系網里,傅九衢派誰去壽州,都不如開國侯府的小侯爺那么方便。
而且,又有何人比自家兄弟更值得信任?
開業前,辛夷歸整孫家藥鋪,就特地騰了一間內室用著“住院病房”,方便那些需要大夫看顧的病患使用。
但她沒有想到,自己成了住進去的第一個患者。
藥坊的后面住著女眷,周道子進出不方便,辛夷索性便住到和大堂一墻之隔的病房里,方便周道子自由出入。
周道子能主動來藥堂坐診,解了燃眉之急,辛夷屬實感激不盡。
不然,藥坊開業第二天就要歇業,當真滑天下之大稽。
周道子行醫一生,經驗十分豐富,就是脾氣不太好,短短三天,辛夷便聽到他痛罵病人至少十次。
他年紀大,嘴還損,要是像后世那樣有投訴,這老周肯定不到三集就要被吊銷執照。不過,讓辛夷驚奇的是,被周道子罵的病人,一個個都老老實實,十分尊重大夫,挨了罵便乖乖聽話吃藥治療,竟沒有一個帶著親戚來醫鬧。
服氣!
鋪子里有周道子,有安娘子,運轉起來毫無問題。
辛夷養病到第四天,身體已然好了許多,恢復了一些力氣。可是大家不許她下床干活,一天天的,她只能無聊地躺在床上。
實在熬不住,辛夷讓良人把藏在房里的《藥王殘篇》和《陳氏本草》拿了過來……
沒看兩頁,隔壁便傳來嚶嚶的哭。
因為溫姿的死,湘靈成日里神情郁郁,眼睛都哭腫了,背地里更是沒少落淚。
更令湘靈生氣和難受的是溫姿的家人。女兒已確認死亡了,除了她母親那里帶著弟弟過去認了一下尸,從此便不聞不問,聽湘靈的娘說,是害怕出喪葬費,不想領尸了。
辛夷翻一頁書,湘靈便抽泣一聲。
她看不下去了,“良人,扶我起來。”
良人正在墻角搗鼓炭爐,聞言回頭,“曹大人說了,不許你下床做事。”
辛夷好笑,“我不做事,我尿尿。”
“……”良人直起腰來,“你等著,我拿夜壺。”
“不用了。”辛夷哭笑不得,“我就是想起來走走,再躺下去,腰都快折了。”
說著,她伸手扶腰,一不小心摸到傷處。
有一點點疼,但更多的是麻木。
她輕輕碰了一下,很怪異的,一股異常燥熱的情緒就那樣鉆入心來。
被蛇咬傷陷入半昏迷時,那人救治她,用嘴吸吮毒血的感受仿佛刻在了腦子里,她依稀能回憶起那人嘴唇的柔軟,甚至直覺他就是傅九衢……
可偏偏,沒有人承認。
他們告訴她,傅九衢把她抱入房里躺下,很快就回府去了。她那一身衣服是孫懷替她穿上的,傷口是周道子親手處理的……
很順的情節。
沒有什么問題。
可辛夷就是覺得不對。
難不成是她被蛇毒入腦導致記憶受損?
良人看她手指在腰間摩挲,嘆口氣,“你乖乖地躺著吧,曹大人拿了許多書過來,你要實在無趣,我再去拿一些來給你。但曹大人說了,只許你看半個時辰,不許累了眼睛……”
辛夷被良人的絮叨拉回神,嗔怪地瞪她。
“你到底是誰的人?一口一句曹大人,我看干脆把你送給曹大人當丫頭好了,反正你那么聽他的話……”
“我哪有?姐姐冤枉我。”
良人也是真心為她好,不過看她今兒jing神大好,又答應只在院子里走走,和湘靈說說話,便同意了,伸手扶住她。
“你小心點,腰上有傷,別擰著了。”
沒下榻前,辛夷覺得自己生龍活虎,可一邁開腿,就發現身子發虛,僵硬的腰身,急得她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
太弱雞了。
這是汴京大力士嗎?
辛夷示意良人松開手,“你放開我,讓我自己走走。再這么下去,快躺成廢物了。”
“不行。”良人斷然拒絕。
辛夷看著她夸張的模樣,笑了笑,推開她的胳膊,慢慢往前走,“你看看,我這不是很好嗎?我只是中了蛇毒,不是殘疾了。”
良人小心跟在后面,張著雙臂,隨時準備扶她。
辛夷本想去安慰一下湘靈,可她一過來,湘靈便止住了眼淚,徑直做事去了。
“姐姐,你別管她。”良人嘆口氣,扶住辛夷低低道:“溫姿死得不明不白,又遇上那樣的家人……實在可憐,湘靈氣恨不過,怕是要一些日子才能過得去了。”
辛夷點點頭。
一轉身,她便回了臥房。不干別的,走到床前便趴在了地上,伸手去掏那個朱漆木匣。
良人急得直跺腳。
“你要拿什么告訴我,我幫你拿呀。”
辛夷低下頭,像抱寶貝似的將木匣子抱出來,吹了吹上頭的落灰,又拿袖子抹了抹,吃力地坐回榻上。
“我自己拿著才有滿足感。”
她掀開蓋子,恨不得親一口。
良人探頭看一眼,深深嗅一口那奇香。
“姐姐,你要做香料嗎?”
辛夷原本沒有那個打算,只是想過來看一眼她的白篤耨和奇楠香,但經了良人的提醒,突生想法。
“對啊,我怎么沒有想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