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今夜難得燈火通明。
主位上,坐著的是王氏一族的族長,頭發花白,背微駝著,雙眸炯炯有神。
而村長就落座于他的左手側,雙手握住拐杖上方,腰桿挺得筆直。
王婆子站在大廳中間,接收著眾人審視、不滿的目光,下意識地看向坐在末尾的王童生,想要尋求庇護。
可王童生卻是別開目光,身后的三個兒子也都神色冷漠,王婆子頓時臉色蒼白,心里發涼。
蘇末看著顧錦年溜到了門后,躲在陰暗處,這才不急不慢地走了進去。
“剛剛在哄孩子睡覺,來遲了些,還望村長和諸位族老們見諒。”
蘇末并非王氏一族中人,族老們回之一笑,沒有吱聲。
村長拿著拐杖指了下空著的椅子,道:“不礙事,過去坐著吧。”
作為苦主,待遇自然比王婆子好。
蘇末也不矯情,直接走過去坐下。
王氏的族長這才輕咳一聲,凌厲的目光掃過眾人,道:“時間不早了,大家伙出海打漁回來,都累的很,我也就不磨蹭了。
今個的事,想來大家都清楚。
偷盜,罪犯七出,但念在王氏生育有功,罪不至此,特罰:戒齋跪守祠堂一月。
王氏,你可有異議?”
王童生與三個兒子淡漠的神色已讓她明白,今日不論族長如何處罰,他們都不會幫著說上一句。
左右就是去祠堂里住一個月,至于跪不跪的,她在里面誰又能知道呢?
王婆子這番想著,倒是好受了些,撲通跪下來:“侄孫媳婦知錯,愿意受罰。”
族長滿意地點點頭,目光瞥向蘇末。
昏暗的燭火搖曳,她垂著頭,額前的碎發自然垂落,使人瞧不清神色,燭光落在她身上,肉眼可見的單薄羸弱。
族長眸光微閃,心里不免生出幾絲惻隱之心來,但一想到王家的四個童生,他還是硬起心腸來。
“山中本就野獸橫行,那吊睛大蟲王氏不碰上,你也會碰著。
王氏固然有錯,可王盈盈也算是替你擋了禍事。
如今她已知錯,我令她同你致歉,再出二兩銀子作為補償,可行?”
這明擺著的和稀泥,躲在暗處的顧錦年握緊了拳頭,陰鷙地盯著主位上的王氏族長。
村長也皺了眉頭,二兩銀子不是少,但對相對于斷了人家的生計,可就不值錢了。
只是到底是王氏的族長,平日他見了,也得稱一聲叔父,左右能幫的都幫了,這到底還得靠蘇氏自己……
蘇末依舊低著頭,一聲不吭,身子微微顫抖著,只不過屋內光線太暗,沒有人瞧見。
族長平日也是個說一不二的,見蘇末不理會他,心里那么惻隱之心頓時消無,凌厲的目光看向蘇末,語氣重了些。
“蘇氏,你若是不滿,直言便是,低著頭這是作甚?”
蘇末這才抬起頭,她緊抿著唇,眼尾泛紅,巴掌大的臉滿是淚水。
“您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左右我家本就是外鄉人,男人和公婆都沒了,孤兒寡母,無依無靠的……”
她抽泣著,抬手用衣袖輕輕擦拭眼角,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雖如今唯一個維持生計的法子不能用了,但相信二兩銀子還是能撐一段時日的。
到時候錢用完了,我便領著三個孩子去衙門登記,領補貼金度日也是可以的……”
村長眉頭漸漸舒緩,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看來這蘇氏也不笨,王家人最好面子,她這招,屬實是將人拿捏住了。
王氏一族的族老們臉色就有些掛不住了。
衙門的補貼金是什么人能領的?
那都是活不下去的人,沒辦法了,才去登記,屆時衙門會安排一份活計,不累,每日做完后可領個五文錢,還有一餐飯,勉強維持溫飽。
這若是真讓蘇氏領著孩子去了,豈不是落人話柄?
“你這話說的,什么無依無靠的?
你們顧家都在落山村住了這么久,早已是村子的一部分,咱們這些個長輩自然也是你們的依靠。
二兩銀子確實是少了些,但節省著用,可也夠一年了,哪里至于就淪落到領取補貼金呢?
這樣,給你五兩銀子,可行?”
蘇末坐正了身子,正欲開口,王婆子卻是抬起身嚷嚷道:“不行不行。
我承認這事是我不對,可就像族長您說的,我家盈盈還因此受了傷呢。
先不說藥錢就一兩多銀子,往后那手拿不了針線也做不了重活。
若是非要我拿五兩銀子給蘇氏,那……那我家盈盈的藥錢得蘇氏來出,她還得賠一筆銀錢給我家盈盈!”
這屬實是臉皮子厚的像城墻了,蘇末都給氣笑了,她抬起頭,眼里泛著水光。
“聽聽這話說的,上山偷我陷阱的野味,受了傷,倒是我在山里挖了陷阱的不對了?
果真是瞧我們孤兒寡母的好欺負,既然如此,又何必裝模做樣的請我過來?
左右好不容易尋的活路也沒了,倒不如去衙門打聽打聽,這偷盜之罪該如何處置……”
她說著,一副被逼急了,豁出去的模樣,站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這是若鬧到衙門里去,王婆子牢獄之災免不了,王家四個童生的科舉之路也就到頭了。
大雍朝律法有言,凡入獄者,直系血親及姻親不可入仕。
落山村擱元雍三年的時候,王氏一族曾是出過一個舉人。
當時王氏一族可謂是風光無限,奈何次年爆出科舉舞弊,那人竟被牽連其中,后被革除舉人身份,斬立決。
雖天子開恩,不牽連族人,但王氏一族還是深受打擊。
直到元雍十九年,晉州大旱官員貪污案爆出,舞弊案也被重查。
王氏舉人被洗清冤屈,朝廷補償了五十兩銀子給其后人。
后元雍二十三年王大富攜王魁星下場,成功考取童生,次年王魁首及王魁元下場,也成功考上了童生,才漸漸好轉……
“站住!”
族長恨鐵不成鋼地瞪了王婆子一眼,又看向蘇末,語氣軟化了不少。
“鄉里鄉親的,哪里至于鬧到衙門里去。
王氏的話確實是過了,這樣,你有什么需要盡管提,好說好商量,你說是吧?”
蘇末腳步停了下來,纖瘦的身子站的筆直,眼里噙著淚,但瞧著模樣,像是聽進去了。
“成,看在族長您老人家的面子上,我就直說了。”
族長對上蘇末的眸光,心里莫名的不安起來。
這蘇氏瞧著像個軟懦的小白花,眼里泛著淚光,可憐見的模樣屬實是惹人垂憐。
可實際說起話來,句句直戳他們的心窩子,殺人不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