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總共也就兩丈的距離,能走幾步?
一丈半!
一丈!
王葛突然身體微側著,驚喜看向游徼后方,一副被游徼擋住她視線的樣子。
此人畢竟心虛,狀若隨意的回頭一瞥,可后方根本沒考官,他回過頭時,王葛已經跟地上的筲箕分站兩端,嫌這段距離不夠,又移兩步遠。
她牢穩的背負模子,與這豎夫毫不畏懼的對視:來吧,敢兩敗俱傷嗎?
想毀她辛辛苦苦制成的器物,可以,但別想用卑劣手段!別想混淆旁人視線,好似她自己不小心損毀了器物一樣。
當著所有人的面,公然來毀吧!
敢嗎?
她讓開位置了,讓的遠遠的,不是要來幫忙嗎?來啊!
不知多少目光開始關注這邊,頃刻間,變成游徼進退兩難!
考場秩序可不僅僅約束考生,游徼和匠役一樣受拘束!此人也算當機立斷,皮笑肉不笑的端起她的工具和制器。
王葛默默跟在后,來到揚名鼓下,游徼輕放筲箕,站于一旁,期盼這小女娘過不了察驗,那么等她敲不如鼓時,一樣可以報復她。
咚!
近在咫尺的揚名鼓音將游徼的惡毒心思槌敲粉碎。如今也只有干看這個該死的考生離開,不過,瞧她現在都累的直不起背了,想必也撐不了多久……
王葛很快就挺直的脊梁、加快的步伐,如兩記耳光一樣扇在這豎夫的臉上。
傍晚接近酉時,不如鼓明顯多起來,一個個考生或因身體虛弱主動退出,或因制器失敗黯淡離場。因身體虛弱主動退出的,在敲不如鼓時,游徼不會逼他們大聲報名,知道這部分考生中,必定有已經制完九器的。
咚!
“瓿知鄉、賈舍村、王葛,過。”
終于制完第九器了。這次王葛沒立即折返器物棚,太累了,真的太累,她得休息會。自此刻起,她已經是匠工,可以從任何一個退場通道離去,不用再遭這份罪了。
可她不甘心走,哪怕爭取不到中等匠工,她也想拼一拼,看自己能忍到哪一步,能否拼到最后一撥離場。不就是尿褲子嗎?那就尿好了!能怎樣?!
她跽坐的位置,還是剛才制作第九個器物的地方。解下頭巾,輕蒙口鼻,望向遠處的南山。夕陽將整個天空都染的那么柔和,是不是也不忍心嘲笑這些狼狽、但堅毅的考生呢?
好吧,尿褲子多簡單。趁著還沒那么冷,她以篋笥為枕,閉眼小睡會。
以篋笥為枕,證明考生要休息,巡場游徼是不能干擾的。
考生累,考官也累。
考官休息區域,一位顧姓考官過來,坐于席,說道:“淘汰掉近一半了。”
賀考官:“怎么年年如此!可統計出有多少達到下等匠工了?”
“未。不過肯定有達到的,尤其縣邑與荷舫鄉。”
考生的揚名次數,也由每個制作區域的五名匠役擔任,每人皆書寫一份,每日申正時刻五份核對,取相同記錄最多的,而后整個考場匯總相加。考試全結束后,用同等方法再次相加,以免出錯。
顧考官又遺憾道:“荷舫鄉的鄭鵲離場了,此子必是已制完九器。唉,年歲太小,撐不住也正常。”
賀考官:“鄭鵲至多兩三年就會考出匠師,對他來說,中等還是下等匠工都無妨。”
“說到底,此等級只對終生無望匠師的人有用。”
“呵,那還是對絕大多數人有用!畢竟三百匠工中才能出來一名匠師。”
一劉姓考官道:“今晚才是考驗這些匠童心性的時候。”
顧考官:“今次瓿知鄉有個匠童不錯。”
“我潯屻鄉還跟往年一樣,唉。”
“縣邑……較往常差了許多。”
年紀最大的石考官原本憑幾小憩,聽到這,問道:“有考生向‘鯉石’去了么?”
別看一眾副考官均是中匠師等級,但中匠師之間是分資歷的,石考官地位僅次于主考官。他這一打岔,就是不讓私議官員的事。江縣令在時,濫用職權攪亂匠童比試,如今桓縣令上任,那些沒真本事的匠童能考上匠工才怪。
仍是顧考官回復:“未。自器物棚中段開始,模子減少,甚至很長一段器物床都是空的,考生越往南行模子越少,誰敢空跑一場?同往年一樣,只有幾個試探的又都回去了。那個……考生們對匠工考的規則頗有怨氣哪。”
劉考官:“去年我有幸在山陰縣監考,到底是治所大縣,那里的考生能吃苦,最差的也能挨到第二日。”
那差距也太大了!
一陣沉默后,劉考官再道:“匠工比試,是匠人考中唯一以自己為對手的考試。連昨日之自己都無法戰勝,將來如何戰勝別人?”
顧考官:“若模子能再多些就好了,總共百種……一些只善草編、藤編的,確實吃虧。”
石考官:“設置百樣模具,其實含兩層意。”
“請石兄賜教。”
“簡單的一層,我等眾所周知,是寓意百匠爭鳴。深的一層,還在這個‘工’字,是寓意匠工為模、匠工為器!每個匠工,以后都跟考場之中的模子一樣,跟制模之規矩一樣,他們只需要做到標準!在標準之上,提升制器速度!”
匠工為模,為規矩之器?諸考官越琢磨越陷入思索。
石考官繼續道:“朝廷每年撥出那么多財力舉辦匠工考,為什么?為的是盡快擴增匠工整體,將其打造為朝廷重器!百類匠工、百類模,當每類匠工都能按照模具,快速制出精準的器件時;當相距千里之地的器件調配到一起,也能榫卯契合時,無論農具、武器,相當于全部有了統一度量衡,到時何愁百業不興?我等匠人的地位,也會更上層樓。對了,主考官那邊送去厚被、熱食了吧?”
這話題轉的,還是顧考官先反應過來,趕緊道:“已送過去了。”
石考官:“年年期盼出現奇跡,期盼考生能逆流而上到達器物棚的盡頭,可是啊……”
顧考官接話:“可是主考官又得獨守鯉石了。”
“倒是清閑。”
“靜心。”
眾人紛紛打趣主考官,連刻板的石考官也跟著笑。
王葛被凍醒時,天已經黑了。揚名鼓前燈籠明晃,能容十個考生夜晚制器。她起來,拽拽沉了的褲子,苦中作樂的想:劉小郎考匠工時肯定也尿過褲,不然哪來的經驗。
歇這一大覺,渴的嗓子里有了血腥氣,饑餓感倒是減輕許多。她抱起篋笥,走向器物棚。她一邊走一邊感嘆,官府對匠工考真是重視,沿路每隔段距離都懸掛著燈籠,游徼比白天還多。
她沒有停留,之所以休息近兩個時辰,就是為了攢住體力,向南而行,去看一看那塊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