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
典當鋪內,東家手指輕輕撫摸刺繡上的蝴蝶,感受其上的兩個隱蔽的名字。
匠人們會喜歡在隱蔽之所標記自己的名字。
七星小姐也不例外,甚至格外喜歡。
“先前門內有人說過,她做的農具上都標有名字。”掌柜的含笑說。
“既然是買過掌門技藝,遇到難事了,咱們就當售后保修了。”東家說,“這位黃少夫人雖然年紀輕,性情倒是堅韌,熬過這一關,接下來就好過了。”
掌柜的點頭:“我會讓人看著點。”
東家用手再次撫摸了七星兩字,想到什么問:“前些天信上怎么說?掌門定下了新名號?”
有些墨者初入江湖喜歡起個名號,不過像掌門這樣半路起名號的不多。
掌柜的點頭:“是,說叫九針,是以先掌門那把藏了巨子令的六尺劍為號。”
提到先掌門,東家神情悵然又帶著敬佩。
兩年前,皇帝宣告誅殺了晉王案的最后一個主犯,大赦天下,緊接著墨門便公布了當年事的真相,墨門柳書生寫了一篇聲情并茂的故事,告訴諸人當年死在晉地的墨者并非跟隨晉王謀逆,而是阻止了晉王謀逆,且還將墨圣之技鑄造成生民神器,現在農具已經在各地推廣,京城的城防這兩年也快修整結束了。
先掌門洛工,的確當被銘記。
“九針。”東家點點頭,“好名字。”
說到這里又露出笑臉。
“掌門要成親了,咱們這邊的禮物準備好了嗎?”
掌柜的笑意濃濃點頭:“準備好了,今日就裝車運去北堂。”
大路上人來人往,車馬粼粼。
隨著行路,梁二子和梁六子的攜帶的包袱越來越大。
“我看還是雇個車吧!”梁六子拉著臉說,“我穿上鎧甲,帶上兵器,都沒這么負重!”
梁二子向前望,前方官路交叉口,有好大一座茶樓,春光下五彩旗子飛揚。
“到了。”他說指著前方,“三弟四弟約定的匯合之地,就是這里。”
兩人很快駛近,一眼就看到外間馬棚下不少軍馬,另有一輛大車,懸掛著梁氏軍旗。
梁六子頓時樂了:“還是三哥四哥聰明,直接拉了車。”說著也不急著進茶樓里,跳下馬就喊著隨從卸包袱,“快,把我的也裝上去,我可不能再馱著了。”
梁三子梁四子坐在二樓上,也看到了他們,此時倚著窗喊:“老六,又不是你馱著!”
雙方哈哈大笑著,兩年未見,臉上都是難掩高興,梁六子和梁二子大步進了樓內,見一樓的大廳也坐滿了人,尤其是內里一處圍著屏風的位置,人格外多,坐著站著,不斷發出嘈雜聲,有叫好,有哀嘆,夾雜著骰子撞擊聲
“聚眾賭博?”梁六子瞪眼,“這地方官府不管嗎?”
他的話音落,就聽見那邊傳來懶懶聲音“喂,外地人,別亂說啊,我們這是玩游戲呢!”
人多再加上屏風遮擋,也看不到說話人的模樣,聽聲音是個年輕人。
耳朵倒是尖!梁六子心里說,有心要反駁,被梁二子抓住。
“少惹事!”梁二子喝斥,將他一推,“上去。”
梁六子看了那邊屏風一眼,撇撇嘴,蹬蹬蹬上樓去了。
這邊屏風人群喧囂依舊,還有人催促“快點開始吧。”“跟外地人打什么嘴仗!”“快快這次我全押上了,一定贏。”
被一群眼紅的人圍著坐著的年輕人差點被擠翻。
“別急,別催。”他說道,“踩到我的鞋子,踩壞了——”
說著抬腳,擠過來的四五人只覺得一晃,如風掃過,向后一退。
年輕人低著頭,將掉落的鞋子穿在腳上。
這是一只草鞋。
“一個破草鞋,踩壞就壞了,值幾個錢!”站在旁邊的男人沒好氣說,一邊抖動懷里的錢袋,“來來來,大爺給你一個錢,你去買一雙!”
“一個錢,可不夠。”年輕人說抬起頭,露出清爽俊逸的臉,以及將腳一抬,幾乎遞到了那人鼻尖前,“我這草鞋,可是鑲金的。”
鑲金.....
誰家草鞋鑲金啊?
但看著鼻尖前的草鞋,瞇著眼可以看到其內纏繞著金絲銀線,視線里閃閃發光。
下一刻腳放下去,換成了年輕人閃閃的笑臉,他舉起手,指著桌案上擺著的三個瓷碗。
“風來有錢,吹走無影。”
“有來有去,慧眼識金。”
“來來來,瞧一瞧,猜一猜,金在哪個碗,誰猜對了就歸誰。”
伴著他的吆喝,圍著的人群頓時涌涌,發出更大的喧囂。
喧囂并沒有沒完沒了,梁家兄弟們下樓的時候,看到屏風前的熱鬧已經散去,有一個年輕人斜靠在椅子上,面前只坐著一個失魂落魄的男人。
“......哥哥,不是我不帶你玩,你沒錢了,還欠我這么多錢,怎么玩啊。”年輕人無奈地說,一口一個哥哥,神情親切,但接下來的話卻沒那么親切了。.BiQuPai.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一個手藝人,你總不能欺負我吧。”
“你要是欺負我,我只能去報官,其實報官了也好解決,縣衙那位大人,很喜歡砍人手......”
他說著,伸出手輕輕劃過男人放在桌上的手。
宛如被蛇爬過,失魂落魄的男人陡然驚醒,畏懼地向后躲:“別,別砍我的手,我還,我還——”
年輕男人看著他:“你拿什么還?你上次把房子當了吧?你又沒地,還有什么?”
男人喃喃:“我還有什么?”忽地眼一亮,“我還有個老婆!”
聽到這里時,豎著耳朵的梁六子哈了一聲:“這不是賭是什么,都要賣妻——”
話沒說完就被梁三子梁四子架住,拖向外邊去。
“這種事多了,你想干什么?”
“那人能在這茶棚擺攤子聚賭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沒人管,你能管?”
“還有,管了這小子,又能怎樣?那賭徒已經瘋了,沒救了,不在這里賭,還會去其他地方賭。”
兩人將梁六子拉出了茶棚。
“老六,人只有自救,救不了他人。”梁二子說,
梁六子回頭看了眼,見那男人似乎得了什么承諾,滿臉喜色向外跑來,在他身后,那年輕人靠坐椅子,帶著笑拋著一個骰盅,笑很好看,也讓人心生寒意
他一甩袖子,啐了口,轉身向馬棚走去。
“走走,回家去!接新媳婦了!”
一行人車馬粼粼,喧囂著向北而去,坐在茶棚里的年輕人懶懶看著蕩起的塵煙。
“姓梁真是蠢。”他搖頭自言自語,“七星嫁過去,真是......還好,那狗東西不姓梁了。”
他將擺著的三個碗拿起一只,舉起來對店伙計喊。
“來點咸豆!”
店伙計應聲將咸豆送過來倒進碗里。
年輕人豆子一顆一顆吃,吃的專注又認真,對外界宛如隔絕,直到茶棚外的先前奔出去的賭徒又沖了進來,手里拉拽著一個干瘦的婦人。
“小爺,小爺,人帶來了。”賭徒高興地說,將一張賣妻文書拍在桌子上,再將妻子往前一推,“給,給你了。”
年輕人抬眼皮看了眼那婦人,再抬了抬下巴:“喏,欠條。”
那賭徒高興地從桌上抓過幾張欠條,歡天喜地就要走,又被年輕人叫住。
“我看你媳婦長得還不錯。”他笑吟吟說,再伸手一點桌上倒扣的一個碗,“不能占你便宜,再給你添點錢。”
那賭徒大喜,掀開那碗,見下邊果然擺著一塊銀子,他撲抓起來。
“你拿著錢,說不定還能翻身呢。”年輕人笑說。
如果賭徒認真看,就能看到這笑意里的殘忍和寒意森森,但賭徒除了錢除了賭錢什么都看不到,抓著錢大笑幾聲“對對,我要翻身了,我要發財了,我一定要贏了。”
喊罷沖了出去。
此時天近傍晚,茶棚里的客人不多了,看著賭徒如此,也沒人多看幾眼,店里的伙計更是視若無睹,只走過去給這年輕人斟茶。
“小爺要吃點什么?”他恭敬問。
年輕人搖頭:“一天天坐著,不餓,不吃。”說罷看了眼一旁站著的婦人。
見他看來,原本神情麻木的婦人帶著幾分畏怯縮了縮身子。
“哎,你吃嗎?”年輕人問。
婦人不敢說話,將頭恨不得埋進地下,眼角的余光看著那年輕人修長的手翻弄著身契。
“陶大妮,你是陶家莊人,家里還有親人嗎?”
聽到問,婦人喃喃:“有,有個老娘。”
娘字滑過舌尖,她本已經流干的眼淚再次涌出來。
娘因為她已經苦不堪言,如果得知她被賣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活。
也罷,娘倆一起死了吧,黃泉路上作伴。
“你男人呢,還會再賭,再賭他就死定了。”年輕人的聲音傳來,“你可以回家去了,以后再無后患,跟你娘好好過日子吧。”
聽到這句話,婦人似乎沒聽懂,抬起頭呆呆看著這年輕人。
什么?
“我說你,可以走了,回家去吧。”年輕人不耐煩說,“哦,回你的家。”
他說著將身契一甩。
看似輕飄飄的一張紙沒有落地,而是準準落在婦人懷里。
婦人下意識抓住,身子顫抖,似乎要說什么又說不出來。
“哦,還有。”年輕人再次敲了敲桌上另一個倒扣的碗,伸手掀開,“這是你男人的錢,你拿著過日子去吧。”
看著碗下宛如憑空出現的一塊金子,婦人再撐不住,噗通跪地上,對著年輕人重重叩頭。
“恩公——”
麻木干澀的眼淚如泉涌,模糊了視線,啞澀了聲音。
“恩公——”
“恩公啊——”
年輕人看著跪地大哭叩頭的婦人,靠在椅背上,抬手輕輕撫過鬢角。
“我不叫恩公。”他說,“你可以叫我......無名。”
這名號,夠響亮吧。
高小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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