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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玉柏亦未寢。
他拖著傷軀,昨日苦苦等到深夜,望眼欲穿之時,終于等到爹娘和妹妹回來。
就在他以為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可以詳細問一問今日拜師宴之事時,卻見爹娘和妹妹的哈欠一個接著一個,密得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有什么事明日再說……”喬祭酒朝兒子擺擺手,便睡去了。
喬玉柏欲問仆從,但大家的反應無不比狗更困。
這究竟是經歷了多么耗神的事,才會困倦到這般地步?
喬玉柏回到房中,腦子卻一刻都停不下來。
今日他零零散散已聽到了一些不知傳了多少手的消息,什么唯獨沒畫眼睛的虎圖、什么解夫人害人終害己、什么褚太傅當場犯紅眼病,不惜怒指他阿爹高攀寧寧……
這一日究竟發生了多少他意想不到之事!
在無數遍輾轉反側中,喬玉柏對昌淼的恨意逐漸到達了頂峰。
他曾在寫有鬼怪的話本子里看到過一種以吸食凡人戾氣恨意為生的邪怪,吸食修煉數百年可禍世。
他現下想,這邪怪也就是沒撞上此時的他,但凡撞上了,何至于苦兮兮地修煉數百年之久?
這樣的邪怪,他一人滋養百十來個不在話下。
終見東方現白,喬玉柏即刻起身,去給爹娘請安,然而爹娘尚未起身。
“快,扶我過去!”
喬玉綿剛起身梳洗罷,本欲簡單吃些早食后再睡個回籠覺,然而聽得一瘸一拐的兄長已然尋了過來,便知回籠覺夢碎。
匆匆用罷早食,她便將昨日登泰樓中之事說與了兄長聽。
喬玉柏逐漸目瞪口呆。
千種驚詫,萬般感嘆,最后皆在腦中化為了一句話——昨日他究竟錯失了什么?
只是仍存一絲理智在:“寧寧那幅虎圖,當真如此出色?”
他之前并未聽過寧寧擅書畫——
“當然。”喬玉綿聲音柔柔,面色卻與有榮焉:“我雖瞧不見,但聽得卻是清清楚楚的,當時無人不在夸贊寧寧,就連褚太傅也是認可的。”
喬玉柏神色怔怔。
眾所皆知褚太傅一向嘴毒,眼光挑剔到常人難以承受……能得其一句認可,不比考狀元來得容易多少。
少年人忽然站起了身,就往外走。
小廝趕忙攙扶。
“阿兄要去哪里?”喬玉綿忙問。
“登泰樓!”
喬玉綿愕然一瞬,忙提醒道:“可阿兄頭上的傷須得靜養!”
兄長委屈懊悔的聲音傳入她耳中——
“昨日就是聽了你們這句話!”
他倒是聽話待在家里了,可結果呢?
自昨日褚太傅來了又走之后,他這顆腦袋這顆心便不曾有過片刻清靜……被折磨的比死了還難受!
“咦,那不是玉柏么,不是說要靜養一段時日,怎出來了?”
國子監內有閑逛的學生瞧見喬玉柏主仆的身影匆匆而去,不禁面露好奇之色。
“這還用問?定是因錯失了昨日常娘子登泰樓作畫之事,急著看畫去了!”
“你們昨日都在場?”
“那是,虧是早早過去了,后來人滿了,可是想進都進不去了……”
“若非親眼所見,實難相信那幅山林虎行圖是出自女子之手。”
“先前還當祭酒收常娘子為徒,是兒戲之事呢……現下看來,常娘子本就非池中物,祭酒收徒并非一時興起。”
有人嘆息著道:“常娘子雖為女子,卻實非我等可比。”
經過此處的宋顯聽得此言,腳下微頓。
昨日他回來的早,歇得也早,但同窗夜間歸來的動靜吵醒了他,那幾名同窗對常歲寧的稱贊聲雖不高,卻滿是遲遲無法平息的驚嘆。
今晨起身,國子監內更是四處都在議論此事,走到哪里便聽到哪里。
但此時這句話,卻如一記石子,砸在了宋顯心頭。
她本就非池中物,祭酒收徒并非一時興起……?
那先前欲拜祭酒為師卻被婉拒的他呢?
是他不如一個小女子嗎?
四日前昏暮中的那番對話似乎還在耳邊。
彼時他口中與心中皆認定了祭酒收對方為徒不過是陪著家中小女郎玩鬧而已,而對方欲辦拜師宴的張揚之舉使他不滿——
可那小女子卻對他說,她有把握不會辱沒祭酒之名。
她還說,她會成為一名足夠出色的學生。
他那時只是嗤之以鼻,且并未掩飾自己的嗤之以鼻。
可現下耳邊所聞,卻如一記耳光打在了他臉上。
那群學生間,也有持懷疑態度的:“女子畫虎畫得再好能好到什么地步……該不是你們夸大其詞吧?”
“畫就在登泰樓掛著呢,你若不信,自己去看便是了!”
“走,咱們一同去……”
“宋兄!”有人瞧見了宋顯,上前施禮時隨口邀請:“昨日登泰樓之事宋兄必也聽聞了?我們正要去看畫呢,宋兄可要同往?”
宋顯才名遠揚,其才學在一眾舉子中十分亮眼,又因屢得喬祭酒稱贊,是明年春闈最被看好的人選之一,故而在國子監內人緣一向很好,是被同窗們爭著結交的存在。
迎著那些目光,宋顯正色道:“今日需去拜訪一位先生,便不與諸位同去了。”
“不知宋兄又要去拜訪哪位大儒?”
“也是,宋兄和咱們這些閑人自是不同的!”
“宋兄,那我們便告辭了。”
同窗們結伴說笑著離去,宋顯站在原處,袖中十指無聲攏緊,神情有些復雜。
他方才撒謊了。
他今日并無要去拜訪何人的打算。
他甚至也不明白自己為何下意識地便要撒謊回避。
左右不過一幅畫而已,她才多大年歲,且她那般模樣分明也不像是能沉下性子去刻苦精攻書畫的人……
他不否認,能得到如此之多的肯定,她必然是有幾分天資在的。
但那些議論聲中句句不離對她身為女子的驚嘆,故而說到底,這些夸贊中無疑摻有對她為女子之身竟能有如此才氣的另眼相待——
同樣一幅好畫,若是出自女子之手,因難得少見之故,便比男子更易受人矚目議論,注定是不會被一視同仁的。
幾分天資,幾分因女子之身而得到的另眼相待……
況且,他本也無需與她這樣一個閨中女子去做什么比較。
宋顯抿直了嘴角,轉身離開了此處。
喬玉柏來到登泰樓時,樓外已圍滿了人。
使小廝打聽了才知,因來看畫的人太多,為免擁擠引起騷亂,樓上一次至多只接待五十人,想看畫,便只能排在外面等候入內。
站在人群中被小廝攙扶著的喬玉柏呆了呆。
寧寧這是一畫揚名了吧?
耳邊諸聲雜亂,但全是關于他家寧寧的。
有些是昨日在場之人,此刻儼然全成了香餑餑,被人圍著追問,繪聲繪色地說著昨日樓中的情況。
一名拿著紙筆于人群中穿行,不時在小冊子上記下要點的長衫男人引起了喬玉柏的注意。
那不是……對面茶樓里的說書先生嗎?
果然,能成為城中最受歡迎的說書先生,不是沒有道理的。
而喬玉柏很快也引起了那位說書先生的注意。
畢竟這樣一個頭上纏著傷布,行動不便需要被人攙扶的俊朗少年,實在讓人很難忽略。
“這位郎君有傷在身,仍不懼酷暑前來……必然也是愛畫之人吧?”說書先生試著上前攀談。
如此狂熱的追捧者,很適合成為他的素材。
喬玉柏身側的小廝忍不住道:“我家郎君乃是常娘子的兄長,昨日正因在家中養傷,這才未能過來的!”
小廝說話間背挺得格外地直,得叫人知曉他們同這些來看畫的外人可不一樣!
喬玉柏不太贊成地看了眼小廝——怎好如此虛榮?
說書先生訝然地看著喬玉柏:“郎君竟是常娘子的兄長?”
迎著那些齊刷刷看過來的視線,喬玉柏清咳一聲,微微含笑,矜持而穩重地點頭:“作畫之人正是舍妹。”
眾人立即圍上前來。
登泰樓這廂被圍得水泄不通,宮中甘露殿內,圣冊帝也已從明洛口中得知了昨日之事的詳細。
明洛昨夜回到宮中時辰已晚,便未攪擾圣冊帝歇息。
“這解氏昨日行事,是有些莽撞不知深淺了。”圣冊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是道:“看來是出宮后的日子太順心,已叫她忘了行事根本在于謹慎二字了。”
說話間,她看向了垂首侍立答話的明洛:“但她昨日一行,是否與你母親有關?”
她口中所指自是明洛的嫡母,應國公夫人昌氏。
明洛聞言心中一跳,面上不動聲色:“洛兒尚且不知。”
她昨晚的確是被常歲寧的言行擾亂了心神,此時細想……的確頗有可能。
“解氏固然不敢多言,但朕想得到,常家與旁人自也想得到。”圣冊帝的聲音很淡,威嚴卻不減:“大云寺之事,阿慎何曾被冤枉分毫——如今乃多事之秋,既是技不如人,便莫要再生事端了。”
“是。”明洛斂容道:“洛兒必傳達提醒。”
“朕還聽聞,那常家女郎筆下之作頗有崇月之風——”提及“崇月”二字時,圣冊帝的語氣中的威嚴之感無聲卸去大半:“依你看來,果真有相似之處嗎?”
明洛心神微緊。
她方才略去了此一點未提,但姑母已從別的宮人口中聽聞了。
且姑母顯然也果然是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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