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424 嚇傻了嗎?

一支隊伍,自冰雪中策馬而來。

比他們的面容更早出現在人前的,是渾厚的馬蹄聲,及挾帶著山中寒意的利箭。

一眼望去即可知,外沿皆為叛軍,禁軍和使臣皆被圍堵在其中。

這一陣箭雨攻勢,為得是打亂叛軍刀下的攻擊。

身后突如其來的利箭,讓叛軍隊伍陷入短暫的混亂,有人倒下,有人驚怒轉身回望,禁軍趁此時機舉劍反殺。

很快,滾滾馬蹄聲已至眼前,雪霧飛揚間,可見來者隊伍甚大,一眼望去,在蜿蜒而不算寬廣的山道之間一時看不到盡頭。

他們所馭馬匹大多格外高大矯健,不似當下常見的中原戰馬,反而與室韋馬匹相似,但又有所不同。

可他們的裝束樣貌卻顯然并非室韋族人,他們皆在衣外著輕便甲衣,外罩御寒的披風,樣貌特征則是極常見的盛人模樣。

但洪郴一眼便斷定他們并非安東都護府的兵卒,他緊緊攥著韁繩,控制著因那些人的逼近,而躁動不安的馬匹,喝問道:“來者何人!我乃康節使部下副將洪郴!”

康定山的名號,在這片地域上,是極具威懾的存在。

但洪郴并未從那些人臉上看到半分退縮或異色。

隨著靠近,那些人的馬匹慢了下來,洪郴定睛看向那為首之人。

被一名禁軍扶起的魏叔易,視線也越過混亂的情形,一眼看到了那支隊伍最前方的身影。

出乎洪郴意料,那是一張很年少的臉龐,即便她大半面容都藏在狐毛披風的風帽之下。

魏叔易看不清那張臉,但已足以他將人認出。

那少女著玄色披風,邊沿處鑲著白色狐毛,身下是一匹品相上乘的白馬,身后是千軍鐵騎。

風帽御寒,卻遮擋左右視線,于此情形下,她停馬之際,遂抬手將狐毛風帽往后褪去,露出了完整的面容。

洪郴心中驚惑——看起來竟是個少年女子!

但她雖為女子,且年歲稚少,周身卻有著在戰事中洗禮而出的殺伐氣勢,她如一把出鞘的劍,光華滿目,而劍氣凜冽驚人。

她并未答他的話,而是徑直下令:“叛軍來犯,一概就地誅殺。”

“是!”

得其令,其身后左右部將,立時拔刀策馬沖上前來。

一馬當先的是何武虎和薺菜,元祥旋即也帶兵疾馳而上。

“……揚之,快看!那是常刺史!”

被幾名禁軍護著退到一輛馬車前的譚離,沖宋顯的方向激動地大聲喊道。

“常刺史?……江都那位常刺史?!”吳寺卿剛爬坐起身,提著官袍,腳步踉蹌地來到女兒身旁:“春白,果真是那位常刺史?”

吳春白的身形猶在無聲震顫,此刻她望著那馬上之人,眼眶倏然有些泛紅地點頭:“……是,是常娘子。”

吳寺卿聞言險些熱淚盈眶,顫聲喊道:“各位大人,我等有救了!”

“常刺史”三字很快在人群中傳開,也傳到了那些叛軍的耳朵里,令他們吃驚至極——常刺史?江都的常歲寧?!

她怎么會突然出現在此地!

常歲寧在東羅停留之事并非人盡皆知,至少在這些尋常兵卒間如此。

但他們都聽說過她的戰績,遠的不提,單說抗倭之戰,十余萬倭軍竟在她手中全軍覆沒!

戰功與殺名,會賦予人超出人本身的煌煌威勢。

想著那些傳聞,有叛軍一時陷入惶然不安當中。

洪郴眼神沉下,策馬向正前方的少女殺去:“今日便讓我洪郴來領教領教江都常刺史的本領!”

要穩住軍心,他得先殺了這小女娘!

若他今日能取其性命,那他洪郴之名,便將無人不曉!

策馬掠上前之際,他已執起手中利劍。

但他尚未能近得那少女跟前,便有一人一騎從側方持劍將他攔下。

“巧了,唐某也慣用長劍,不如這位將軍先向我討教一二!”唐醒笑著道:“也好叫我試一試,閣下是否有讓我家大人拔劍的資格!”

洪郴仿佛受到奇恥大辱,臉色難看至極,咬牙向唐醒揮劍。

唐醒身形高大,但他的劍風卻并不強悍殺伐,反倒給人以飄逸豪邁之感。

他游歷多年,到處拜師,劍法集各家所長之后又得自我悟化,初次過招,對手便很難分辨他的路數。

洪郴看似勇猛老辣,但數十招之后,卻被唐醒一劍劃破手臂,躲避間,仰身落下馬去。

唐醒亦飛身下馬,劍尖掠過雪地,雪屑飛舞。

洪郴翻身滾避間,拄著劍快速撐起身來。

見他不敵,他的兩名心腹迅速上前,攻向唐醒。

而此際,洪郴又聽到了馬蹄聲響,這一次,是來自后方。

馬蹄聲震動之下,似連山坡上的積雪都跟著簌簌而動。

元祥揮刀解決了一名叛軍之際,抬頭看去,看到熟悉的裝束,立時眼睛大亮。

他驚喜地大聲道:“是我們玄策軍的人!”

四下被禁軍保護起來的官員們,幾欲落淚——玄策軍也來了,他們的腦袋,總算可以安安穩穩在脖子上呆著過年了!

見到熟悉的同袍,原本甚是歡喜的元祥,卻突然擰眉。

虞副將身邊怎有個礙眼的魏長吉在?

冤家見面,分外挺胸。

元祥已不自覺地挺起胸脯,但長吉尚未能分神留意到他,暫時未能回應。

“……郎君!”

方才遠遠聽到這邊的打斗聲,長吉嚇得半死。

下船之后,郎君便遣他前去接應玄策軍,以便能夠及時會合。

他很快順利接應上了急趕而來的一千玄策軍,他們一路疾馳,沒想到還是險些晚了一步!

好在有其他援軍先他們趕到!

長吉縱馬上前,在后外沿的叛軍中殺出一條血路后,下馬奔到自家郎君面前,驚魂不定地道:“郎君,您沒事吧!”

他已處處不如崔元祥,絕不能再失去郎君了!

否則,那崔元祥有朝一日豈不是要得意地沖他道:我有主人,你沒有!

長吉不敢想那滋味會有多么絕望,此時見得郎君未受重傷,只覺萬分慶幸。

這時,他才顧得上去留意那支更先他們一步趕到的援軍是什么來路。

誰知甫一轉頭,便瞧見了對戰中,仍不忘以睥睨得意的神情望向他這邊的元祥。

長吉愣了一下,旋即提劍殺上前去。

他雖遲來一步,但殺敵人數上,他絕不能輸!

玄策軍的烏甲很好辨認,再加上元祥方才已經喊明身份,那些本就已有不敵跡象的叛軍,頓時亂作一團。

眼看局勢如此,洪郴在一隊心腹的護衛下,上了馬,快速往左側的山道上疾馳而去。

唐醒率人策馬追去。

常歲寧向一側伸出手去,郝浣立時遞上弓箭。

少女在馬上側轉過上半身,瞇起一只眼睛,搭箭,拉弓。

“——咻!”

利箭穿過空氣中飛舞飄蕩著的雪屑,刺入馬上之人的后背。

“撲通!”

洪郴猛地往前趴去,幾乎是一頭倒摔下了馬。

這個變故讓他身側左右心腹也急忙勒馬,馬匹狂躁間,唐醒等人急追而上。

常歲寧已再次搭箭,身形卻微微轉了轉,箭頭瞄向了山下的那座密林。

常歲寧未至時,康八郎的部下,將他從禁軍手中救了下來。

他在這支叛軍中,雖遠遠比不上洪郴的威望,但他也攜帶了幾名自己的近隨。

此刻,他便在兩名近隨的相護之下,欲逃進一旁的山林中。

他們很熟悉這附近的地形,只要能進入這片林中,他們便可以借著林中地勢藏身!

然而,當康八郎剛要邁進林中之時,他左側的近隨卻忽然倒了下去。

他轉頭看去,只見那近隨背后赫然中了一箭。

就在這瞬間,他右側的近隨也撲倒在了雪中!

康八郎不敢有片刻停留,更不敢回望,拔腿便往林中跑去。

但箭比人快,一支利箭幾乎穿透了他的左臂。

他悶哼一聲,扶住樹干,勉強支撐身形,再要往林中走去時,卻聽得馬蹄聲迅速靠近,同時有一道微微揚高的聲音,提醒他:“再敢亂動的話,下一箭,我怕會不小心射偏。”

康八郎腳下猛地一頓,驚惶地轉回頭去。

常歲寧帶著數十名部下已經逼近山林前。

康八郎臉色煞白,摸出身上的短刀,橫在身前,做出戒備姿態。

常歲寧躍下馬背,將手中長弓丟給部下,朝他走來。

“你……你休要過來!”康八郎面容兇狠,卻不受控制地想要后退。

“你這人怎這般費嘴!說了不讓你亂動!”

薺菜嫌棄地上前,以狂風驟雨之勢揮刀,兩下便將康八郎手中短刀掃落離手。

同時,她身側的兩名娘子軍飛快上前,將手臂中箭的康八郎按跪在了雪中。

常歲寧在他面前,屈一膝蹲身下來,隨手拔出旁側一名康家近隨后背中著的箭。

那名近隨發出一聲痛苦的叫聲。

常歲寧左手搭在右膝上,右手持箭羽,拿滴著血的鋒利箭頭,抵在康八郎的下頜處,迫使他抬起頭來。

那是一張棱角過于分明,眼窩深邃,很有幾分異域氣息的年輕臉龐。

此刻這張臉上寫滿了壓抑著的憤怒與不甘,以及不易被察覺的恐懼。

箭頭冰涼鋒利,似乎下一刻便能送入他的喉結中,貫穿他的脖頸,奪走他的性命。

而那手執箭羽的少女,在認真打量了他片刻之后,卻是問:“你是康定山第八子,康叢?”

康八郎眼神微變,有一絲驚惑之色溢出:“你認得我?”

是,她固然可以從那些人口中,知曉他康家八郎的身份,但她除此外,眼中有印證之色,且還能準確說出他的名字,他分明……在父親的九個兒子中,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

那少女未答他的話,只視線下移,道:“方才遠遠看你這件狐裘便很不一般,還好這一箭不曾射偏。”

康叢忽一皺眉——“不曾射偏”?

換而言之,她是故意錯開了要害處,不欲傷他性命?

“跟我做個交易如何?”常歲寧拿很隨意的語氣問道。

被利箭抵著下頜的康叢一動也不敢動,但他聽到這“交易”二字,便不禁咬牙——那該死的魏叔易,便說要與他做交易!

但眼前之人,顯然比魏叔易可怕得多,他只能被迫接話:“常刺史想同在下做什么交易?”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你若肯答應,我便放你離開。”

康叢眼神頓變,將信將疑地問:“常刺史想讓我答應何事?”

見他配合,常歲寧隨手丟開了那支利箭:“很簡單——”

康叢心中戒備,通常以這三字作為開頭的條件,往往一點都不“簡單”!

“之后,你若想求一線生機或是更好的出路,記得讓人傳信與我,或是玄策軍上將軍崔璟。”

“……?”康叢聽得幾乎糊涂了。

她在說些什么?

她是朝廷命官武將,崔璟是他們康家眼前的死敵,他為何要向這二人求助?

且這叫什么條件?放他離開,并告訴他,日后記得向她求助?!

總不能,她也想倒戈他們康家吧?

可若是如此,她大可以明言,而不是說這些不清不楚的話。

若非眼前情形所迫,他只怕會忍不住放聲嘲笑她言辭瘋癲。

但他不能笑,非但不能笑,還不能流露出疑惑之色,對方言語雖癲,卻半點惹不得。

康叢甚至努力露出理解的神情,他點頭,應下此事。

常歲寧目露滿意之色,示意部下放人。

并道:“給他一匹馬。”

立即有一名娘子軍牽了一匹馬上前。

從地上起身時,康叢仍有不切實際之感——當真就這樣放他離開?

但他不敢遲疑,顧不上手臂疼痛,很快爬上馬背。

這個過程,他幾乎不敢喘氣,也不敢與常歲寧等人對視,唯恐她改變主意。

直到他策馬奔向山林,越來越遠,在他的闖入之下,兩側樹枝上的積雪不停地砸在他的頭上身上,砸得他渾身冰冷,視線模糊,心底仍覺不可置信——對方竟然真的放他離開了!

他終于敢大口呼吸,并回頭看上一眼,卻見身后早已看不到那些人的蹤跡。

“今日此處之事,不得對任何人提起。”常歲寧轉身間,交待了一句。

“是!”薺菜等人齊齊應下。

常歲寧牽著馬,自山林折返而出之際,情形已大致得到控制,一群人朝她圍了上來。

“常刺史!”

譚離快步走在最前頭,然后是宋顯等官員。

他們先后向常歲寧行禮,有形容狼狽的官員感激涕零地施禮:“多謝常刺史今日相救之恩!”

常歲寧很友善地朝他們一笑:“諸位大人不必言謝,舉手之勞而已。”

她說著,視線越過眾人看去。

魏叔易呢,嚇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