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438 可否單獨一敘?

天才一住努努書坊kanunu3)

世人之美,雖因各人審美不同,而無法分出真正意義上的高低,但不同的美,所給人帶來的沖擊之感卻有高低之分。

這沖擊感,若可粗略分為三等,由低至高,先說三等之美,必是令人心生怡悅欣賞的美,美則美矣,但正事當前,卻也未達叫人分心的地步。

再說二等之美,必是使人贊嘆,令人難以否認忽略的,且已達雅俗共賞之境,以美之一字加之其身,輕易不會再有分歧。

而一等之美,必是世間罕見,百千萬人中僅出其一,是大多數人終其一生也未必能有機緣親眼目睹的。乍見之下,是無論對方說些什么,視線都難以從那張臉上移開的程度——

跪在石滿身側的部將,此刻愣神地看著這樣一張一等一的臉,甚至敢說,縱然此刻他非跪在軍帳之內,而是在那行刑臺上,即便下一刻便要被斬首示眾,此刻這神,他該愣還是得愣上一愣的。

他們皆是實打實的一等糙人,出入軍中,平素根本不會在意什么外貌之說,更毫無形象管理可言,但正因如此,此刻那青年在這等粗糙環境中,便愈發奪目異常——

青年卸下了繁重的盔甲,此刻身著深青色綢袍,衣袍嶄新,質地柔軟潤澤,勾勒出挺括出色的肩背輪廓。

其人顯然剛沐浴罷,周身潔凈,且發絲尚未干透,因此只拿玉簪束起了一半,余下一半披散在腦后濃密如瀑,額側一縷不經意間垂落于眉側,顯出幾分清爽的慵懶之氣。偏其眉宇清貴凜冽,眉眼漆黑如寒星,二者相和之下,便沖撞出了那極具沖擊之美。

那張臉的輪廓異常優越,骨相與皮相無不上乘,沒有一絲多余累贅之處,就連左側眼角下方那未消去的細小傷痕,都在為他添色。

他通身上下并無華彩裝飾,仿若一件玉器,只是將其上塵埃擦去,使原本光華顯露,便足以驚艷萬物。

曹醫士本想大展神通,一則崔璟不允,二來,在此過程中曹醫士已然明悟,眼前此人,只消天然去雕飾,便已經俊到讓他有點想要跪地求饒了。

是以曹醫士想,且如此吧,涂一層他特制的防皸霜,用以潤澤肌膚即可,總歸是在軍營中,太張揚,的確有失妥當。

但眼前所見,也已足夠讓石滿等人覺得有點沒活路了。

同樣是人,同樣是打仗,不……對方率軍追擊靺鞨鐵騎路途之遙,甚至比他們更加辛勞,可為何只有他們灰頭土臉到如此地步?

很顯然,他們與對方之間,差得并不止是一桶洗澡水的差距。

石滿強自定了定神,與那雙眼睛對視間,他需要刻意凝神,才能聽清并理解那人在說些什么——

“諸位將軍跟從康定山謀逆,有無不得已之處暫且不論,只談能夠及時回頭,使薊州與營州安然歸復,并協助朝廷平定靺鞨之亂,此懸崖勒馬之舉,便依舊可敬——”

崔璟道:“歸途中,我已將戰報,連同薊州之事的前因后果,令人一并傳往京師。圣人如何論處,最遲半月必有旨意示下。”

“崔某無權發落諸位,這半月間,便請諸位于營中靜候圣意。”

見自己說什么,石滿等人都只是應下,崔璟最后道:“諸位將軍亦可自行寫下陳情書,崔某可令人快馬送往京師,上呈天聽。”

石滿立即道:“多謝崔大都督好意,不必麻煩了。吾等相信崔大都督所稟,必然中肯公允,已足夠圣人明曉全貌了。”

余下幾名部將也附和應聲,沒錯,這位崔大都督雖年輕,但一看就很能令人信服。

當然,也不全是看臉的……一來,他們的確相信崔璟不可能,也沒道理刻意夸大他們的過錯,抹除他們的補救之舉。

二則,他們本也無意過多為謀逆之事辯解,帝王心中自有一筆賬在,有時解釋得越多,反而適得其反,便一碼歸一碼,功過相抵便是了。

崔璟也不再多言,頷首罷,便讓人上了前去。

在圣旨到達之前,他需要令人妥善看押石滿等人。

石滿幾人起身,轉身離開時,崔璟看到了石滿綁在身后的雙手有異,遂問了一句:“石將軍的手——”

石滿的右手纏裹著厚厚的傷布,且看起來有所缺失。

石滿聞聲回轉過身,拿并不沉重的語氣道:“回崔大都督,在下在與靺鞨交戰時,不慎失了右手。”

這已是十多日前的傷勢了,但他的臉色看起來依舊透著蒼白。.

崔璟默然片刻,未有多言,只道:“稍后,我會讓醫士前去為石將軍診看。”

又讓人為石滿松了綁。

石滿抬起手,向崔璟行禮:“多謝崔大都督。”

他這一禮,是稱得上真切的。

他自然也早就聽聞過這位玄策軍上將軍的威名,而此次協作之下,雖接觸不算太多,亦可見對方的確能力過人,且顧全大局,是真正心有丘壑之人。

“縱兄長未曾出事,此戰也同樣必敗。”從崔璟帳中離開的路上,石滿自語般道。

他身側的部將語氣復雜地道:“是,我等也算機緣巧合之下,撿回了一條性命。”

石滿轉頭看向那一座座營帳,似在找尋什么人的身影。

他們很快被帶到了一座單獨的營帳中,帳內日常用物大致齊全,不算優待,卻也不曾苛待。

幾名武將活動罷被綁得僵硬的臂膀,便各自坐下喝水,氣氛是塵埃落定后的沉寂。

但這沉寂很快被打破。

“——狗兒呢?!”

石老夫人的聲音傳來,坐在那里出神的石滿立刻抬眼看去:“娘,您怎么來了?”

“聽說你身上有傷,我特意和郝統領商議罷,得了那位常刺史的準允,才能過來照看你!”

石老夫人說話間,已經走到石滿跟前,查看罷那只傷手,不禁悚然一驚:“狗兒,你這只手……是沒了?”

石滿一笑:“不妨事,還剩下一只。”

石老夫人紅了眼圈:“那你往后豈不是不能再從軍了……”

石滿:“娘,如此才是最好的。”

他的分量與其他人不同,他曾是康定山最有力的左膀右臂,若想長久保命,這是最穩妥的選擇。

“你呀!”石老夫人似乎懂了什么,哭著拿手指重重地點了點兒子的頭的:“你說說伱,到頭來圖得是什么!”

最終萬千心緒,也只剩下了心疼。

石老夫人性子強勢,不顧石滿反對,拆看了他手上傷布,查看傷口恢復情況。

石老夫人看著那光禿禿的手腕,既痛又惱:“……你這上的什么藥?十多日了,怎還見血!”

“你等著,為娘給你找些百草霜來!”

石滿連忙阻攔:“娘……待會兒自有醫士來為我上藥。”

他娘口中的百草霜,聽來神妙,實際上卻是鍋灰。

那玩意兒,他不僅涂過,還喝過。

他娘乃是土方狂熱愛好者,而他自幼便是這狂熱之下的受害者。

聽說有醫士上藥,石老夫人仍不消停:“那我給你找些馬尿來,先洗一洗,再讓醫士上藥,這樣好得更快,從前那些大夫給人接骨治傷之前,都是這樣用!這軍營里頭,必然最不缺馬尿的,娘給你借一桶來,咱好好泡一泡!”

“……”石滿滿面痛苦之色:“娘,求您歇一歇吧。”

這時,恰逢曹醫士過來,石滿如見救星:“娘,醫士已經到了!”

那幾名部將也為石滿捏了把汗,連忙道:“醫士快請!”

因今日的得意之作而心情很好的曹醫士帶著一名年輕學徒上前,替石滿查看處理傷口。

石老夫人在旁道:“這位大夫,有勞您幫我兒仔細瞧瞧,可還有其它要緊傷處。再探探脈象,看他可有內傷沒有……”

說著,嘆道:“本還指望他早日娶一房續弦,叫家里熱鬧熱鬧呢。”

又無比惋惜地對石滿道:“娘原本想著,牽一牽你與那郝統領的線,現下你落了個殘疾,倒是高攀不上人家了……”

石滿擰眉,所以,這位郝統領,竟是個女子?

不過,他娘不是被挾持做人質來了嗎,怎么還替他相看上了?

這些時日,石老夫人對薺菜的喜愛溢于言表,就連一貫粗枝大葉的何武虎都察覺到了異樣。

今日遠遠見得石滿本人來了軍中,又打聽得知此人喪妻多年未再娶,何武虎只覺茅塞頓開,頓時明白了石老夫人的企圖。

何武虎生出幾分不安,找到機會佯裝與薺菜偶遇,寒暄幾句后,閑談般打聽道:“……薺菜大姐,您如今在軍中,可有瞧得上眼的沒有?”

說話間,無聲挺直了寬厚的身軀,笑意略顯殷勤。

薺菜如實答他:“有一些,咋了?”

何武虎笑意一滯,臉上的刀疤顫了顫。

有……有一些?!

多么輕飄的字眼,卻是多么令人心驚的數目!

薺菜轉頭看他,又問一句:“咋了?”

“沒……沒咋!”何武虎干笑一聲,伸出大拇指來:“薺菜大姐,您真不愧是女中豪杰!”

何武虎震驚之余,又覺稍稍安心,如此一說,那石滿至少是沒戲了……

強自平復著心情,何武虎試著問道:“都是哪些個?同俺說說唄……”

萬一這里頭也有他呢?

薺菜哈哈笑了起來,還不及細說,便見郝浣找了過來。

見薺菜大步離去,何武虎嘆口氣,一轉眼,只見崔大都督帳前,陸陸續續有不少人進去,且都伸著脖子,不知想瞧什么。

帳內,崔璟的臉色逐漸有些掛不住了。

不知何人走漏了什么奇怪的風聲,前來求見的下屬竟越來越多——

縱然他們當真有事要稟,卻也不至于來這么多人吧?

直到一名下屬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重點來,崔璟的耐心修養徹底告罄,將人趕了出去,并讓元祥交待下去,若無要事,一概不見。

當然,元祥明白,這“一概”二字當中,絕不包括常刺史。

想他家大都督用心梳洗罷,尚未見常刺史面,反倒驚艷了一群糙人前來觀賞……元祥在心底嘆氣之余,并讓人留意著常刺史帳中動靜。

然而左等右等,如何也未等到常歲寧出帳。

負責報信的小兵多次往返,每每帶來不同的消息——

“那些使臣中,最年輕的幾位大人,去了常刺史處說話。”

說的正是宋顯譚離等人,一同前去的,還有依舊做近隨打扮的吳春白。

“那幾位大人離開了,焦先生過去了!”

焦先生乃崔璟麾下謀士之首——

“焦先生尚未離開,黃將軍幾人也過去了!”

“……”元祥聽得一腦門霧水,焦先生眼高于頂,黃將軍一等犟種,且一群大老爺們,怎么都往常刺史跟前湊?

黃將軍等人本是不太好意思過去的,但聽聞焦先生在,便也跟著去了——老焦一個玩墨的都好意思,他們玩刀的怕啥?

須知,此處戰事已了,常刺史必然不會久留,能說話的機會可是不多了!

常歲寧帳內,氣氛隨意融洽,時有爽朗的說笑聲傳出。

這幾位將軍中,有兩位老將,此刻坐在帳內,聽著那上首的少女說話,只覺心中莫名安寧怡然。

眼見天都黑了,元祥頗感惋惜,來到自家大都督跟前,小聲道:“……大都督,您今晚早些歇息吧,料想常刺史不會來了。”

“……”正看公文的崔璟在書案后抬起頭來。

為何這話乍然聽起來……他好似成了那苦等帝王前來的幽怨宮妃?

元祥不覺有異,并帶有寬慰地解釋:“常刺史今日帳內往來求見之人不斷,甚是忙碌,實在無法脫身。”

崔璟聽罷,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卻是露出一點笑意。

就像那端陽節的五彩繩一樣,她就該是這樣被人環繞的。

崔璟很樂見,并且很愿意促成這一切,但是這不妨礙他單獨問上一句:“……魏叔易可曾過去?”

元祥拿防賊般鬼祟的神態道:“屬下特意讓人盯著魏侍郎,不曾見他過去!”

崔璟“嗯”了一聲,繼續安心看公務了。

不過,今日與魏叔易一見,崔璟心中不覺有了一個猜測。

魏叔易看似與往常無異,但在崔璟眼中,于細微處卻多有反常,尤其是在面對常歲寧之時。

他想,魏叔易大約已是知道些什么了。

事到如今,也該有所察覺了。

一直以來,魏叔易都是個少見的聰明人——這一點,崔璟從不否認。

兩日后,軍中設下了慶功宴,篝火喧鬧,氣氛高漲。

宴至末尾時,那位少見的聰明人,找到了崔璟,含笑問:“崔大都督,是否得閑與在下單獨一敘?”